矛盾的心理是人人免不了的,說他做什麼呢?這是白費時間而已。
“房裏太亂了,這是使人頹靡的原因,我們提起精神來打掃一下吧。門口也沒有賣花的來,花瓶裏花是幹枯了,也應該換些新鮮的才好!”貞一說著,用眼睛打量著周圍。
“真的,找些事做做吧,不然會寂寞得像掉在泥團裏了。”我笑著說。
任之的書桌上,灰塵是像風沙一般,滿滿地鋪遍了。
他用的筆枝枝都是掃帚一樣,睡在桌布上,桌布上是一塊一塊的墨漬,墨水壺不是東倒,便是西歪,滿桌的書堆得像山,我看著那張混亂的書桌,又想起長發方臉的任之來了。他的書桌是從不教人動的,誰拿去他桌上一張紙,都會找你生氣的,也不許人家批評他的書桌,然而也奇怪,在那樣亂堆得像茅草一般的桌上,他可以隨心所欲的寫文章,這一點我是佩服的。他桌旁一隻搖椅上,墊子上的花紋,都坐得沒有了,而且像一個塌餅,連棉花都飛走了似的。我慢慢地瞧著任之的一塊筆墨的田地,不覺微笑。
貞一抹著窗,立在高凳上,她取笑的說:
“你又掉在回憶裏去了!回憶也是使人頹靡的。我希望你不要回憶了,還是去找現實的生活吧!……”
“你的現實生活是什麼?你卻快做母親了!……”
我無意的一句話,卻使貞一像受電一般,立時無言,房間裏立刻充滿了沉默。
三月九日
任之像是客人,來坐了一小時的工夫,便匆匆地走了,我雖然想留住他,又恐怕惹他討厭。
他走了,貞一便說任之的態度很浮躁,這大約是被什麼包圍住了。她的話使我想起自私的芷英來,便沉悶起來了。
貞一握住我的手,勸慰了許多話,但我聽不進去,仍舊煩悶。我翻開我的簿子,上麵貼著我以前寫給任之的信:
任之弟:現在已是十點鍾了,我好像要睡了,隻是想到正在被人們包圍著,我心裏便憤怒著,悲哀著。精神又特別興奮著了。我想:我應該走開,讓你們去混,雖然芷英常是用理性的話,打斷你的感情,但這是一時的,我相信她不是那樣的人!
在我這方麵也有走開的好處,至少我可以恢複我的性情,我是一個最快樂的人,在求學時代,我仍舊希望那樣!我有一個好活動的性情,將來必觸機而發,不可壓製。那時你也許想踢開我,也許覺得我有點累贅,想用快刀割去。這是我秘密的說笑,在沒有成為事實之前,請你不要輕於泄漏人間。我祝福你。
我看著自己的筆跡,激動著心弦,頗有“引刀成一快”之感。但是刀子是握在自己手裏,還是握在他人之手呢?就想到這問題了。我相信我不會被人殺,我要反抗人們用刀放在仇敵頭頸上。我在激怒時,我要奪下人們的刀,砍他們一刀,在他們腦門上,留一條痕跡!
可是我也有點怕承認自己是能夠殺人的人。我想著,又翻到第二封信:
任之弟:我感激你和芷英的好意,你們有勇氣助我去讀書,那總是可感激的。隻是你向我說這事的結論,聲色都太嚴重的,使我吃不住,墮在感慨的深淵裏去。我非常傷心,那時桌上如有刀,我也許會自殺了吧!我抱著灰心的態度,睡在床上,一夜失眠,你們猜我這樣那樣,實際都不是主因。我自己知道卻是為了一麵要求知識,一麵不忍和你別離,兩種情欲的鬥爭,害得我要發狂了。芷英在旁邊說,我一走,擔子放在她肩上,她的犧牲卻是為了我,她的話使我腦裏卻起無數糾纏,怎樣也掀不開了。任之!痛苦永遠咬住我的心,我想起你買來的尖利的刀,卻好割斷我的煩絲!你願意嗎?
真奇怪,每封信上都閃著雪亮的刀,我怎麼常提起刀呢?其實他們不來殺我,我也不會殺他們,何苦那樣傻氣呢。有時把自己顯得非常凶狠似的。其實我進了醫院,看見傷兵的殘廢情形,再看看醫生們的刀剪,便心跳肉跳了。我是一軟弱的人,卻偏要說硬話,這正是不會蓄精養銳的緣故。母親以前常說我,她說:“什麼都從你的口裏冒光了,肚子裏永也不會存蓄貨,你的聰明也是浮在麵上的,空給人以可怕的情緒,原來是一條脆弱的稻草!”
我今天才知道母親罵得很對。
三月十日
坐在屋裏總感著無聊,貞一近來身體不好,常是睡著不起來,我好像更寂寞了,有時去看阿順燒菜,幫他添把火,澆些醬油。阿順也是一個古怪人,他看見我一下去,便要趕著我上樓。他說:
“你還是去樓上休息休息罷!這幾樣菜,我還燒得來,你來幫忙,倒弄得手忙腳亂起來!……”
我丟下菜刀,便奔上樓來,心裏想阿順也多嘴起來了,更沒有地方去了。
我沒有事做,便隻好在過去的事跡上去尋思了,又打開貼信的簿子,看著信:
任之弟:你的牢騷發起來,總沒有完,我也無法安慰你。芷英的宗教迷信,日深一日,並有些使我煩惱。當然你不會受她的影響,然而我總希望你能影響她脫離那狹籠式的信仰。不要站在你我對麵的地上做可怕的迷信者才好。我聽見芷英說:“我本來極願意跟你們走一條路,但不知在什麼時候,我忽然又決定,要和你們走相反的路。”我想不出,她何以要反對我們?若說是為了三角戀愛的緣故,那也犯不著走反動的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