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要來南京,你的床鋪已經為你設備好了。但是,我愛,我很記掛著呢。你的身體近日不知怎麼樣?你的媽媽為你底身體不好,肯不肯讓你來?嗬,種種不能使我細想的遠方的情境呀!……倘若因為北京路近,你的媽媽放心,北京找得著事,肯讓你去的時候,那麼你就不必強要到南方來,反使你的媽媽不安心。我的妹妹,我的心愛的!

愛,這信寫好,忽然想起你前次信中“恕我……不曾答複你”的話來了。你為什麼那樣客氣哪?我要哭了呢。難道我會誤解你責備你的嗎?

你隻要好好地養養你的心神,我就十分快活了!

你下回要那樣說,我要把你的小嘴捫住了哪!

在上麵啟瑞的幾封信裏,我發見啟瑞的高潔的心懷,熱烈的情感,樸實的人格。隻有偉大的啟瑞,才配得上偉大的菊華。在他倆兒之前,我感覺自己的渺小,偏狹,汙穢。

假如我不卷入旋渦,啟瑞和菊華,豈不是天生的一對;假如我不卷入旋渦,菊華一心到南京去,豈不是無掛無慮。隻為了我的卷入旋渦,弄得菊華心掛兩頭,弄得啟瑞相思難就。主嗬,我的罪是不可赦的,我願意釘在十字架上!

天色漸漸明了,推開窗兒一望,愁雲占滿了天空,雨水從窗外不住的打進來,幾乎打得我渾身是濕。在愁雲的底下,天空的高際,有三五小鳥,從南方急急地飛到西方。簷前的槐枝上,烏鴉一聲聲的啼著,似訴它的心頭痛苦。蕭條的庭院裏,人們都未曾起來,隻有孤單而淒涼的我,抬起頭兒凝望。

大雨不止,我愛的菊華大約沒有來此的希望了。把桌上一堆堆的書籍都推開,伸出紙來,想寫些什麼,——無數的心思,都被窗外一滴滴的雨點打碎了。隻是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我隻能低吟著上麵淒切的句子,聊以自遣。嗬,我又要抽噎了!

“喂,討厭的雨,今天我不能來了!”

“唔,……”

“喂,我叔叔的事已了,後天早上他要走了。”

“你也一同走了麼?”我急了。

“我隻好一同走……”

“唉!……”

“我明兒一早就來,再談罷……”

接完電話回來,我隻能躺在床上顫顫地哭了。

四月二十三日

一夜何曾睡穩!早起,覺得頭昏,跑到門前一望:幾個小孩,赤著大腿和雙腳,在路上的積水裏遊戲,臉上顯出憔悴的黃色。一個老年人推著賣黃瓜的車子,緩緩走過,背曲如駱駝,從皺紋滿麵的臉龐裏,看得出半生辛苦的表記。三個穿著短衣的中年男人,一個提著鳥籠,兩個含著香煙,悠悠地並列走著。對門的剪刀鋪門口,站著幾個中年婦人,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手中拿著掃帚,有的隻是瞪著眼兒望著街上的行人。

嗬,這就是我所住的地獄世界,然而我在盼望我的Beatrice的快快到來!

“明天一早要走了,怎麼好?”她的美麗的慧眼望著我,似母親望著小孩的神氣。

我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隻注視著她今天身上穿的美麗的桃色的衣裳。

“你不要傷心。我要到南京去,我一定使啟瑞設法,將來你也可到南京去。

“我是不會丟掉你的。別離,隻不過是短時期的別離。

“我希望我們三人能戀愛到底!萬一,不幸失敗,也就大家一塊失敗!

“啟瑞的信你還沒有看見罷?他待你很好。他願意我們三人結為兄弟姊妹……”

“我已經看見過了!……”我說。

“幾時看過了?……”她笑了。

“前夜……討厭的下雨的一夜……”

“我知道你要忙著看的。”她攜著我的手,我就把她抱在我的身上。

我看見她胸前的紅色突起的顫動,我的心從憂愁裏轉到肉欲上來了。假如身上坐的是秀芳,嗬,我一定要伸出手去,她又要含羞含嗔地叫:“癢——癢呀!”那是何等迷人的聲音呢?我想。

我從前愛著啟瑞的時節,我隻望把討厭的舊式婚約退了,一心一意的嫁他。

可是討厭的婚約到如今還沒有退!

“愛了你,怪的,寶寶。愛了你以後,我忽然想到,我隻能永遠不嫁了……”

“你永遠住在家裏嗎?”我急了,問。

“不是呀,寶寶,我隻望我們三人住在一起,像夫妻般的朋友。經濟各人獨立。”

“對呀!我前晚也想著,你的偉大的理想是對的。而且世界上的製度完全錯了!”我樂得叫了起來。

“這個辦法,啟瑞是一定讚成的,我想,你也讚成罷。”

“讚成……”

“隻是我還害怕,我害怕……一件事……”

“什麼?……”

“一件事?”……她的臉羞得紅得同她的衣服的顏色一般,說,“隻是將來萬一……”

“萬一……什麼?說呀!”我把她抱得更緊了。

“萬一有了孩子呢?……”

“有孩子,大家的。”我大笑的說出來。

“也許不會,我想。我的身體不好。我知道我何時死呀,像這樣常常病的……”

“不許說死……”我用手把她的口兒閉了一會。

“死,不許說,誰不死的?”我想,一個人能真正戀愛一日,就算永生。

“我隻望我至多活到四十歲。過了四十歲,大家都老了,就沒有味了。”

“我又希望我們三人一同死……”她說。

“那隻有一同自殺!活到四十歲,是的。我也想,一個人到老了真可憐。”我嚴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