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神實主義寫作的一脈由來
神實主義寫作在當代文學創作中是剛剛開始,還是在批評家和讀者的忽略中已經成形漸果,這不是一個作家應該關心的問題。我要說的,是神實主義不是哪個作家的發明創造,不是一個作家的夢中囈語,而是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早已有之,隻是我們沒有從神實主義的角度去考查和研究。比如《西遊記》中豬八戒在高老莊的所行所為,他對凡塵世俗生活的向往渴求,又如何不是神實主義的筆墨呢?師徒四人到西天取經,九九八十一難,妖魔們都想吃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這又哪兒不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對死亡之恐懼最真實的某種精神的移植描繪?《聊齋》是被我們蓋棺定論的誌怪小說,而其中的《狼》、《嬰寧》、《陸判》、《促織》、《聶小倩》等等,都是多麼的“神實”精製,讓人感歎。《聊齋》中許多篇目其從“神”向“實”的掘進,都顯得靈巧輕捷,而又入木三分。社會之“實”和人心之“實”,都被蒲鬆齡的“神實主義”之筆光照亮了現實生活之目無法視見的幽暗之角落。
魯迅的小說,毫無疑問是我們後來者難以超越的典範,《呐喊》和《彷徨》,是魯迅成為現代文學巨擘的山峰。然而,也有人更願意推崇和研究他的《故事新編》。魯迅說他的《故事新編》“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對於古人,不及對於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這段話說明魯迅並不怎樣看重他的《故事新編》。而且在這段話中,除了魯迅的自謙,也確實可以讓我們看到《故事新編》的許多篇章中,文字鬆散,確有油滑之嫌。但恰恰在這部不為魯迅看重的《故事新編》中,又幾乎篇篇都有神實主義之趣之意。筆寫古代,意在當今。古是故事之軀,今是用意之的。以其最為著名的《鑄劍》為例,這篇最初名為《眉間尺》的小說,實在道盡了任何一個時代權勢的殘暴。而當魯迅在小說筆指封建權勢之時,在《阿Q正傳》中,趙太爺家兒子考上秀才之後,阿Q也跟著自覺光彩起來,稱自己也是秀才的本家,還長著秀才三輩。於是趙太爺把阿Q叫到家裏,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並罵道:“你怎麼會姓趙!——你那裏配姓趙!”而在《鑄劍》中,寫到因為封建權勢的殘暴和抗爭——王的頭和眉間尺的頭在大鼎沸水中相鬥撕咬時:“王頭剛到水麵,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狠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湧,澎湃有聲;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方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隻是連連吞食進去;連鼎外麵也仿佛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二者比較,《阿Q正傳》的文字考究,結構嚴謹,細節充沛,人物描寫可說個個生氣入木,實在是現代文學中的扛鼎之作。而《鑄劍》的語言、對話、結構,比起《阿Q正傳》就沒有那麼精道準確了。甚至有的段落,給人一種粗疏簡陋之感。然而,在封建權勢給“人”帶來的侵害這一點,《鑄劍》卻絲毫不比《阿Q正傳》給我們帶來的震顫和思考差。當然,《阿Q正傳》的文意決然不僅僅是告訴我們人在封建權勢麵前的精神勝利法;《鑄劍》也決然不是以一個傳奇故事來傳遞人和權勢爭鬥的智慧和意誌。但為什麼《鑄劍》會給我們更深的詫異和驚愕,比起《阿Q正傳》有一種完全不一樣的審美和思憶?這也正是現實主義和神實主義所帶給我們不同的審美驗效。現實主義寫作,歸根結底,你要建立在“實”的基礎上。而神實主義,你可以建立在“實”的基礎上,也可以建立在“神”的基礎上,尤其重要的,是可以、也必須建立在“神—實”相合的“神實”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