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輯 寫作,是對土地與民間的信仰(1)(2 / 3)

閻:比如說,因為饑餓沒有糧食,你家的經濟問題就會特別嚴重,農民那時候所有的經濟來源就是種糧食和賣糧食。記得二年級交學費,盡管隻需一塊錢的學費,可還是交不起。因為我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同時讀書,四個人加在一起要五六元錢的學費。而每年交學費因為我小,就總是拖拖拉拉,很少能按時交上去,因此,挨老師批評是家常便飯。那年,因為沒有這一元錢,我的學費又不能按時交上,我就在母親麵前哭哭啼啼,母親讓我拿些玉米到集市上去賣掉交學費,而我覺得到街上賣糧食是很丟人的一件事,於是就堅決不去。這樣和母親僵持了一會兒,母親突然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狠狠罵了我一頓,自己提著籃子上街賣玉米去了。這是我記憶中母親第一次打我。打完、罵完之後,母親就提著幾斤玉米上街去了,給我換回了一元錢的學費。這在我印象中,是非常深刻的一段記憶。因此,從小我就渴望吃飽肚子,離開土地。我家住的那個村莊是當年的人民公社所在地,每天放學我都能看到公社的幹部特別舒服,他們早上飯、中午飯和晚飯都是拿個搪瓷碗,拿個調羹,唱著社會主義的歌曲,到食堂用飯票買飯。用飯票買飯是我那時人生的理想,是個難以實現的夢想。

張:看他們很愜意的樣子,心裏充滿了豔羨,是吧?

閻:不僅是羨慕,更多的是對自己、對農民命運的不解,對權力的一種朦朧的認識和崇拜。

張:這些都已經體現在了你的小說中了。

閻:記憶是小說的來源之一。有什麼樣的記憶,就可能有什麼樣的小說,正是這些記憶,孕育了我的“瑤溝”係列小說。在那幾部中篇小說中,自傳性地描寫了一個鄉村少年對生存的擔憂,對權力的朦朧崇拜和對許多美好事物的向往。而到了《日光流年》中,饑餓則得到了一次充分的展現。

張:對權力的崇拜是中國人的傳統,但你的崇拜不是來自傳統,而是從饑餓與生存開始的。

閻:生存就是一切。因為生存,導致我對權力的崇拜,對城市的崇拜,對健康的崇拜,對生命的崇拜。可以說,生存,在我的記憶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張:先談談你的“權力崇拜”吧。

閻:說一件小事。讀書的時候,我每天上學都看見我們村(大隊)支書家的女兒一大早站在門口,手裏拿一個饅頭小口嚼著——並不是吃,是小口地嚼著,像展示出她美好的生活一樣,展示出她手裏的饅頭。為什麼我們都餓著,她家天天有饅頭?當然是因為她爹是村裏最有權的幹部呀。你想你能不對權力有所崇拜嗎?

張:是不是如“瑤溝”係列中寫得那樣,特別想當村幹部?

閻:最想的還是離開土地,其次才是想當村幹部。少年的夢想就是如果不能逃離土地,就一定要當個村幹部。

張:你離開部隊是正師級,比村長職務高得多呢。

閻:也沒有意義得多。

張:哪裏沒意義?

閻:我當了二十八年兵,對部隊非常熟悉,又長期在部隊機關待著。部隊是一個特殊的團體,這種特殊,除了它必須有嚴密的紀律和思想高度的統一,就是權力必須是高度集中。權力一旦高度集中,就像某個人手裏有了權力的杠杆,他就有把地球撬起來的可能。試想,一個人有了能把地球撬起來的力量,他會做什麼事情?撬不動地球,他能撬動一棟高樓;撬不動一棟高樓,他能撬翻一列火車。權力就是力量杠杆的支點,是每一個人人生的支點。麵對這樣的權力,你會不對權力厭惡嗎?還會對權力崇拜嗎?

張:其實我感覺到,你對土地、權力的理解和感情是極其複雜的。

閻:是的,非常複雜,而且在時間的磨礪中不斷地變化。

二、最初的寫作是為了逃離土地

張學昕閻連科

張:問一個具體的問題,你真正的學曆是什麼?

閻:貨真價實的是初中。

張:看你的簡曆,你在河南大學和解放軍藝術學院讀過大學啊。

閻:是河南大學八十年代文憑熱時部隊出錢和學校辦的函授班,學曆是大專,入學雖然要考試,但有些初中、高中畢業的軍隊幹部沒有考上,有很多小學文化程度的領導都順利通過了考試。而畢業是皆大歡喜。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也是大專學曆,基本上是到校後上課的時間少,創作的時間多。在“軍藝”讀書的那二年,對我的創作非常有幫助,但學習我就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比如現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歐美文學史,這對創作是多麼重要,可我在“軍藝”就沒有係統地學過。

張:你參加過高考嗎?

閻:1977年參加過,落榜了。

張:1978年當兵就開始了創作?

閻:要再早一些,大約是1975年前後。

張:打工的時候就開始寫小說?受什麼人的影響嗎?

閻:有許多人問我這一生哪個作家對我影響最大,我都是說張抗抗。問我最尊敬哪個作家,我還是說張抗抗。問我哪一部作品對我影響最大,我說是張抗抗的《分水嶺》。

張:為什麼?

閻:因為1975年我偶然看到了張抗抗的《分水嶺》,記得好像是那部小說的“內容提要”或是“後記”中講到,張抗抗通過寫《分水嶺》這部小說,出版社把她從東北農場調到哈爾濱進行修改,修改出版後就把她留在哈爾濱那兒工作了。有這樣一段文字介紹,我就忽然驚詫地意識到,原來寫這麼一部小說,就可以從農村調到城裏去工作。所以,那時候在讀高中時我就開始寫作了。另外,我讀高中時一個語文老師,姓任,他是大學生,我到高中報到的第一天,就有同學告訴我,說這語文老師特別厲害,現在在家裏寫小說,寫得比《紅樓夢》還要長,還要好。當時我已經看過《紅樓夢》,四大本。於是,我們對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尊敬。他呢,也特別高傲,每天上課的時候,卷一根炮筒子煙叼在嘴上,又的確語文課講得很好。而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他對學生傲慢的態度。這種傲慢,我以為是他對自己即將寫出《紅樓夢》名揚天下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