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點點紅燈映白雪(1 / 3)

常常是在雪夜,見幹涸多年的河道裏有點點紅色的燈籠,伴著鼓聲,悠悠地晃著,近了。

最先看到的總是孩子。於是那孩子就極興奮地滿村街裏狂奔,同時扯著嗓子大喊:

“玩藝兒來啦!玩高蹺的進村啦!”

正在熱坑頭上坐著磕瓜子、剝花生、聊家常、講笑話的人們趕緊下地,穿鞋,披棉襖,來到學校或場院。那裏也早已裝上了一千度以上的大燈泡,亮如白晝。新沏的茶水正冒著熱氣和淡淡的清香,是為玩藝兒的人準備的。

這種情景通常出現在每年的農曆正月初一到十五的那段日子。

我的老家是一個前不臨水、後不依山的小村莊,文化生活很貧乏。在黃土地上苦苦勞作了一年的鄉親,都盼著過春節。因為隻有到了春節,緊巴了一年的村人,才肯極大方地敞開肚皮吃香的,喝辣的。寡淡了四季的腸胃,這幾天才變得油汪汪的。打個咆嗝,都有酒香和肉香。更重要的是,在正月人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玩藝兒。

文化人管玩藝兒叫花會。農村人很少這麼叫。

我們那地方,玩藝兒的種類很多,最主要的是高蹺、旱船、秧歌、獅子和龍燈。各有各的玩法兒,各有各的風格、特點、神韻、境界和難以言傳的心勁兒。

我們村的高蹺是遠近聞名的,有自己的章法,自己的絕活兒。

我大爺年輕時是個玩高蹺的好手。他最擅長玩的是一種叫“高躍”的醜角。我大爺老了,七十八歲了,拄著拐杖看村裏的玩藝兒。他的兩眼一刻不離場子裏的醜角高躍。他很失望。他說那個玩高躍的小夥子玩得傻,不得要領。他說要玩好高躍光會出洋相不行,得有真功夫。

我大爺越看越來氣,胡子開始哆嗦。他容不得有人糟踏“藝術”。他走到打鼓的跟前,說:你先停停。鼓聲突然斷了。正在扭動的人們一下子僵住了,問:咋啦?

我大爺對那個玩高躍的小夥子說,你下來,你看看我是咋玩兒的,好好學著點兒!那人把拐子卸了,把身上的長袍兒脫下,把帶紅纓的帽子雙手捧著,呈給我大爺。

我大爺扔了手中的拐杖,抖擻精神,就要換衣服綁拐子。他的兒子和閨女不幹了,說爹你都這歲數了還呈啥能,說你走路都不利索了還想蹬著一米一十高的拐子蹦高蹺,說你這不是瘋了嘛!

我大爺說你們都給我站遠點兒。誰也攔不住他。他換了衣服,綁了拐子,端正了一下頭上的帽子,站起來,試走了兩步後,對吹鼓手們喊:起家夥!

鑼鼓鎖呐聲齊鳴!

我大爺走起來,跳起來,扭動起來了。隻見他擠眉弄眼,上竄下跳,脖子像蛇一樣扭動,頭頂的那縷紅纓宛若一小朵火苗兒忽閃忽閃的。那個神,那個味,那個韻,那個逗樂勁兒,立刻博得了熱烈的歡呼和掌聲。

年老的又重溫了我大爺早先的風采,年少的這次可大開了眼界。

七十八歲的我大爺人老心不老,人老不服老,跳得開心,扭得忘我,興奮得眉毛胡子都有了靈性,一根根也隨著鼓樂聲有節奏地上下左右地搖擺起來。

我大爺的木頭拐子踩在一個小石頭兒上,重心失控,一個倒仰摔倒,再也沒有爬起來。兒女們哭著把他抬回家。

我大爺這一跤摔得可不輕。在被窩裏躺了好幾天。

這天夜裏,躺在被窩兒裏的我大爺擠眉弄眼地做鬼臉兒,脖子又像蛇似的扭動,肩膀也一聳一聳有節奏地動個不停。我大娘嚇壞了,問:哪兒不舒服,是不是痛勁兒又上來啦?

我大爺一笑,說:你聽外麵的鼓聲又響啦。說完,肩膀用力一聳,離開了人世。他的臉上始終蕩漾著很知足的笑意。

我們村的大人孩子都會踩高蹺。但是小孩子要想加入村裏的高蹺隊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我們村的高蹺在正月要到附近的幾十個村子裏去“拜年”,這就需要功夫最好的人參加,怕孩子摻和進去給村裏丟人現眼。

我是村裏小孩子中第一個被選中,允許加入高蹺隊的。一是因為我對這項活動非常著迷,跑前跑後地跟著,二是遇到了一次難得的機會。

那次高蹺隊裏一個隊員家裏出了事,出現了一個空缺兒,領頭兒的四下一望,說:三國,你來試試。我喜出望外,接過拐子和一身黑色長袍,另外還接過了兩截木頭棒子。

我要玩的角色是打棒兒的,這一角色代表什麼,我至今也沒有弄清,這個角色是跟在老漁翁(高蹺隊裏打頭兒的,好像是薑太公)的後麵,左一衝右一撞,像個愣頭青似的。手中的兩截兒木頭棒子,頭上一下,頭下一下地敲擊,其實很簡單,是個最沒多少花活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