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歡喜公園,卻愛熱鬧的永安公司,相信社會主義,這又使我驚異。老秦對於老師的態度和言論也有些驚異。
他對老師端詳了一陣,忽然問道:“你老人家今年多大年紀?”
老師忽然板起麵孔,皺著眉頭,肅然的坐著,沉默著,很惱憤的樣子。許久之後,才嚴厲的回答道:“不要問,你問人家年輕幹什麼?我頂討厭人家一開口就問年紀。”
飯後,老秦回去了。在街上,老師問我:“我們到永安公司去玩玩,你回去晚一點不要緊嗎?”
“不要緊。”
我口裏雖這末說,心裏卻老記著七八年前老師教訓我的“常常在外麵遊得很晚,這是不對的。”那樣的話。想到家裏的女人也許會等著我,也記得三四年前老師對我的斥責“現今的老婆一定要這樣子,男人非有女人嚴加管束不行。”我究竟免不了有點兒躊躇。但為想領會老師何以會如此的原因,我不得不陪老師走上永安的樂園。
怕聽鑼鼓聲的嘈雜,怕受成群的遊蕩者的推擠,老師在各處走了一回,便在屋頂花園喝茶,休息。
從樹葉中投射出陰暗的燈光,從扶梯口湧出無數憧憧的人影,從茅亭子裏放出幽揚的弦樂,從天邊送來陣陣的涼風。品茗的男女,喁喁地私語著,妖冶的妓,各處徘徊著。一切都給明月籠罩著。這就是那樂園的瞑幽暗的迷人的夜。
青年的妓走近我,顧忌的低語著:“去吧?去吧?”
我暗示她們去牽笑迷迷的老師,但她們好奇的瞧著老師,卻始終不動。我認定金錢萬能的說法,老師倘是真有意要浪漫一次,那是不成問題的。不對,也許老師不肯在一個門生前麵扯碎自己的尊嚴吧?我試探著問:“老師一個人住在旅館裏很寂寞吧?”
“呃,那是很無聊的。”
“那末,找一個人陪陪不行嗎?這實在算不了一回事,不過要留心選擇就是。”
“這個,唔,也可以。”
於是,麵幕完全揭開了的老師,態度驟然轉變了。他老人家很高興的和她們搭訕,不斷的用目力品評著。我呢,也覺著替老師玉成其事也是學生應盡的義務似的,凡是走近我的妓,我便貢獻給老師,向老師的身旁推:“老先生去,我不去。”
可惡的她們,驚奇的瞧著老師,一個個走開了。有的甚至扁著嘴,裝出鄙夷的神情。看到這情景,我心裏非常的悲哀,難過。我說:“也許她們以為我們是父子關係,所以不敢接近你老人家吧?”
“呃,也許。我們分道揚鑣何如?”
“好,我就在這兒候著你啦。”
象扮演一個故事一樣,白發蒼蒼的老翁在紅男綠女之間,搖擺著去了。我遠遠的瞧著餓癟了的獅子似的老師,癡癡的睇視著一個一個的妓,似乎在長久的饑餓中還有嚴格選擇的耐心。這有點使我焦急而駭異。
久之,老師依然孤獨的踱回來了。
“我陪你老人家去吧,隻要現出不是父子關係,事情便容易成功的。”
這樣說過以後,我又把在光線不好的屋頂花園不易識別妓的健康和美的理由告訴老師,卻不曾顧到光線暗淡的地方也可掩飾老師的老態的另一麵。但是老師同意了。於是我們走下屋頂花園,到光亮地方,隨著人海的波濤,任性流去。
我們遇見回家去了的老秦,誰也裝著沒看見。
在京劇場門口遇到一個體態輕盈的十分標致而壯健的妓。老師走攏去,眯著眼瞧著。站定了瞧著。那妓也冷靜的瞧我們。老師向她打趣道:“咦,不認識嗎?嚇嚇嚇,我們是老朋友啊!仿佛在什麼地方會過。”
那妓轉身走了。
“這個何如?”
我指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妓,故意大聲的說。
“這個,我不認識。”老師瞧了瞧,不高興的走開了:
“樣子也不見得怎樣。麵孔太白,說不定有病。”
隨後,我又指著一個麵孔紅的給老師看,老師又嫌她姿態不好。找來找去,始終不能如老師的意。我不免暗地埋怨老師起來了。為什麼要揀選得這末嚴格呢?老師應該設想,這兒沒有《墨學闡微》和《文字談》的崇拜者,這兒沒有革命事業,以及文章道德的景仰者。這兒隻是一個在合宜的情形下互相交易的市場,並且老師沒有富翁的模型,即令是,假使老師的立場和妓的交換一下,除經濟關係外,是否還有別的意義值得為妓所考慮的事。但老師毫不反躬自省,絲毫不肯遷就。他老人家說:“我認為還是京劇場門口那個美。”
又遇著在京劇場門口的那個“老朋友”。由我出麵向鴇交涉妥,本來可以唱著“歸去來兮”了,老師卻要那遠遠的立著的態度冷靜的妓陪著再逛一會兒,那妓便裝著腹痛,獨自回去了。這頗使老師灰心,且有點憤慨:
“隨她去吧。我並不是非達到目的不可。逢場作戲而已。沒有關係。”
“實際,她們也很可憐的。”
我這樣敷衍著,頗感到這事的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