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流氓……“……吳國璋,唔,我竟不了解她,不明白她的立場,忽視了她的偉大,卻想以卑劣的勾引手段,在一個和自己極端相反的人的前麵丟醜,騰笑全校,這真叫豬玀不知道人的世界……“……是的,我對於反動份子也總算盡過驅除的微力,然而現在我得了什麼?沒有衣穿,沒有飯吃,也沒有房住。比黃包車夫,娘姨的生活還苦幾倍,無聊幾倍,簡直比真的匪還不如。……再行努力從匪一樣的地位一躍而為驅匪的人嗎?或者是自己來驅除自己呢?或是安於比匪還不如的生活呢?……嗯,我不能,也不夠資格,來驅除象自己這種境況的人,我也不能驅除為自己現在這樣的人而努力的人!當然,我更不能驅除自己。那簡直是盲目的懦怯的自殺。我要留著身體,有用的身體,好好幹一下,在公眾的利益上犧牲掉。……過去,我太幼稚,太無知。我需要學習,到工場,到農村,到各方麵去學習。隻要有虔心,有自信力,有堅強的意誌與苦幹的精神,有清楚的認識,在行為上,我可以挽救我自己的過失贖了過去的罪愆,走著一條正確的路,打倒擋住自己的人,走到有價值的有意義的人生的盡頭!……“……二十四五年的生涯中,我不曾受過如此無情的打擊。這打擊是自取的,必然的。這打擊使我得到靈魂的解放。我不能不感激使我受打擊的人,忘卻過去的一切,去感激使我受打擊的人!……”
這種完全發自心靈深處的自覺,這種對於人生微細的體驗,賦予他以光明,愉悅和毅力。三個月的悲苦生活,隻有這時候是快樂的,新鮮的。過分的說,自有生以來,隻有這時候,才開過眼睛,見過光亮,張開口呼吸過空氣。他興奮的從床上跳起來,拿出紙筆,謹慎的嚴肅的,寫了一封給他的敵人吳國璋的信:
“……與其說是由於複仇的惡念,由於卑劣自私的意識所驅使,毋寧說是由於無知,由於不擇手段去生活,使我在過去的半年中鑄成了大錯,永刻著羞慚的創痕。現在我是一個癟三,也許是一個匪。我完全了解我之所以弄到如此地步的真正緣因。我後悔。我羞愧。我敬愛你們。我感激你們所加於我的教訓。以前,我知道得太少了,當然,現在我仍然感覺智識的太貧乏。我迫切的需要經驗有價值的人生,需要徹底的實驗與悔悟。也許你們,又會以為這是一種另有作用的,欺騙的手段,一種虛偽的自覺吧?但是,瞧著吧。我並不敢希望你們的回信,這隻算是我自己的良心的發現,我對我自己的口供罷了……”
自然,光是這樣,他得不到回信,得不到同情和諒解。但在另一方麵,在不久以後,他找到了自己所崇拜的朋友,和他談過好幾次話,更進一步的得到些智識,且和那朋友奔走過幾天,嚐試過幾次艱苦的工作,他非常的熱烈,勇敢,而且愉快,一心一意和工作相處,和當教員時一樣。對於自己的生活,甚至對於自己的生命,也不值得注意無足輕重似的。仿佛隻有這才是生活,才是出路,隻有這才是靈魂的棲息之所。
一切安排好了,為著積欠房租的關係,半個月以後,他悄悄的離開那空洞的一無所有的亭子間,永遠的離開了那裏。
五
一個星期日午後,為著職責上的需要,他在那中學校附近一帶奔走著,找尋一個地址。他認明了弄堂,認明了門牌,匆匆忙忙的從一家人家的後門走進去,上樓,敲著前樓的門。
門開了,他所崇拜的那個朋友正在那裏等著他。房裏有吳國璋,有前次風潮中被那中學校開除的一個男學生,還有不曾會過的兩人。
因為事前毫不知道,也沒有知道的必要的緣故,那突然發生危險的感覺,使裏麵兩個學生驚駭起來。但,當他,鄒健存,睜著眼認清了人以後,臉色稍微紅了一下,即刻,驚喜的,微笑的,毫不思索的,走攏去,握住那兩個學生的手,仿佛闊別多年了的舊友的重逢,他的眼睛不覺流出淚來,同時,口裏不覺發出熱烈的誠摯的歡呼:
“喲,你們也在這裏呀!——哈哈哈,——何如啊,到底我還是和你們在一塊!”
二十二年,五月廿八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