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設設法,決定一個主意呢?……唉,一個人,在相當的時期,也應該覺悟自己有錯。物極必反,我是應該要到這個地步的。我起初對這事原是很慎重的,誰知,唉,真叫做鬼蒙了頭,我太不夠教員資格了。自然這是一個圈套,但是即令沒有這封信,我能長久占住這個地位嗎?周圍是敵人,這能談教育嗎?唉,無趣的很!我原諒她,原諒一切。好,我認錯,我不吃這碗飯,得了!”
睡鍾敲過很久之後,他還在豎著眉毛,一壁苦痛的搖頭、歎氣,一壁忙著收檢室中零碎的東西。
四
蓬頭,黑頸根,尖的臉,更加瘦削了,舊西服油漆過一樣,全身發揮著汗酸臭,這樣尷尬的鄒健存已經又在亭子間裏過了快三個月了。
當押,借貸,營謀等等完全絕了路;看見報上登著招請的廣告,不知寫過多少次信;改了名姓,在報上登過求職的履曆,也依然毫無消息,總之,想求一個隻弄碗飯吃的職業也沒有機會。絞盡了腦汁,也想不著出路。痛苦鞭打著他亂跑亂跳。常常為著房錢積欠太久,他幾乎不敢見二房東的麵。整天在外麵跑,或者整天睡著不起床。在這些可憐的受壓迫的日子裏,差不多沒有一天不是憂愁痛苦的。想著身世淒涼,無家可歸,半年來的種種,眼前的種種,焦煩悔恨,隻差一點兒決心自殺。
但是生活的磨煉,使他漸漸習慣了窮苦,他自己也知道無法逃避,這是必然的趨勢。隻要在何處弄到手一元錢,也就稍稍心安了。估計自己那副模樣,那種景況,隻好不和“上流”社會交遊,且憎惡他們,隻好每天和窮苦人一道,吃包子,吃十二個銅子一碗的洋蔥麵。每當坐在麵店門口的時候,他不甚感到齷齪和流浪的悲哀,也不覺著和黃包車夫同席的反常與羞辱。有時,且極關切的同情的和他們談著話:“掙多少錢一天,你們?”
“沒有準兒,塊把錢。”
“車捐呢?”
“一塊錢一天。”
“那末,每天至少要拉兩塊錢的生意,才能到手一塊啊!唉,不容易,——喂,假使你們的照會給他們奪去了呢?我常常看見有這樣的事?”
“五毛大洋,給他五毛大洋好了。你當是什麼呀?綁票呀,綁票呀!”
“也隻能綁你們,唉!”
他看著那車夫的表情,看著那車夫丟了碗就拉著車奔跑去了,那種拚命掙紮的情形,他常常為著這類不平的事想入非非。
他也常和娘姨談天,和建築工人談天,覺得有趣。肚子飽了,也常走進圖書館,看看小說,看看他從來不願看的社會科學之類的書籍。看了,公然有心得,公然覺著自己是個三等學者,是個智識份子,真象跑到時代的前麵一般,比從前偉大多了。
一天,下午,他正由圖書館回來,路上遇著那中學校的主任,他下意識的,羞慚的避開了他,奔回亭子間以後,舊恨新愁以及一切的思想,又潮湧起來。他切齒的痛恨著,要改頭換麵的決心轟轟烈烈的再幹一番。要發泄完所有鬱積在心中的毒恨。他竭力找尋他的敵人,他的出發的方向,但是他的敵人,他的方向,不知怎樣,卻在他的心裏模糊起來了,究竟什麼東西驅逐他到這個地步的呢?
什麼原因使他遭受如此慘酷的打擊的呢?他躺在床上開始著一個悠遠的有係統的回溯。
“……使我家庭毀滅的是匪,這是千真萬確的。父親母親真是死得太可憐了。哥哥妹妹他們,想必也苦得夠了。我自己是不用說。但是那些匪呢?誰造成的?他們是怎樣過活的?……記得三年前的暑假中,那時候,旱災使鄉下的農民顆粒沒有。大家直喊‘吃挨家飯’,要成群結隊的一路吃去,吃出縣境,吃出省境。要‘逃荒’,要‘平攤’”,可是父親他們卻積起穀子,高抬市價。農民們帶了籮筐扁擔,這村那村遊著,半升穀也難到手。而父親和別的地主卻照舊逼租逼債。官廳照舊索捐催糧,且加了新花樣,團防捐啦,剿赤捐啦,追索的沒有完結。形勢一天一天不安起來了。漸漸的有好幾處地方,農民聚集了幾百,公然打開了地主的穀倉,搬走穀子。保衛團彈壓不下,父親從縣城請了兵,實行圍剿。重要犯逃了,附和的,捕獲了不少。這緊張情形,雖不曾親眼看到,可是父親在神廟裏團本部的問案,是親眼看到的。團丁日夜忙著拘人,行刑,催繳罰款。那些匪,無力繳款的,打成了血湖血海,拖到廟門外。走攏去一看,喀,什麼三頭六臂的匪,全是熟人啊,鄰舍啊,疏遠的窮苦的本家啊,全是安分守己的老實人。他們忠於家庭,忠於地方,愁苦的工作著,毫無怨言,怎麼會變了呢?唉,還有那泥一般的可憐的鄒喜棠,隻空手跟人家去看過一回熱鬧,他們說他也是的。在鄉下的族學讀書的時候,他是和我怎樣的好?然而那次拖娘帶崽的,一家子給趕出了境。哭哭咧咧,象奔喪一樣,海闊天空,要逼著他們奔到那兒去呢?那種狼狽情形……啊,父親啊,父親啊,你……“……唔,學生子可恨,搗亂,但我也沒有把他們當人看待。我不比他們高明。我隻是要他們在我的愚頑的鐵拳下麵,一聲不響。我隻是想將家庭和自己所受的打擊,在他們的身上泄憤。我隻是為著自己要賺錢吃飯,才做作那樣可恥的事,當我自己也是一個學生的時候,我容許象我這樣的家夥教我嗎?我容許象我這樣的混蛋在我前麵一跳八丈高嗎?雖然那時候,我是那末不成個東西!哼,反躬自問,這半年我幹的是教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