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妒嫉話,實在的,為著我犧牲了你的學業,拖累了你的精神,阻遏了你所有的機會。我真百死不足以答報你的恩典,你能與周君結合,我將這你所固有的一點自由,攫為贈你的禮物,請你收受了吧,歡愉的收受了吧!請你允許我的要求。這正是要滿足我愛你到極點的表示,請別誤會以為是我不愛你才願意離異。你能離棄了我,你才是我所親愛的呀。因為這才成全了我對你的愛。”
這信發出後,表嫂不相信表兄的態度。她回信說:
“海可枯,石可爛,你我愛情不可滅。你為著圓滿我和周君的愛才要離異的嗎?那是你的錯覺,我很感謝你這偉大的態度,但是,人啊,我和你一樣,非得你有新戀時,我才肯和你離異來成全你的。你果然不是妒嫉嗎?如果是,那你對於我的愛……”人類畢竟是自私的,他們不願實現他們的理想,表兄終於妒嫉,懷疑,他覺著喪失了一切,他覺著愛她隻有占有她,他癲狂了,至於自殺,幸自殺沒成功。當時,我和朋友們商議發電給我表嫂,她接電,即刻拖兒帶女奔到北京。她感激表兄為她犧牲性命,他倆又如新婚的過著愛的生活,表兄的癲狂病也好了。可是過於親愛就膩了,許久以後又厭倦了,吵鬧起來了,表嫂終於逃回去。許久以後她竟至和周君同居。她和周君同居總算得到滿足了吧,但是,又蹈了覆轍,不到半年,她和周君又離異了。我想這樣翻來覆去的,這中間總不免有前麵所說的原因吧。寫得太多了,腦筋糊塗起來了,我不知道這段情節合不合前麵的理論。
瑜,我們不能別離久了,久了恐會變卦。我不相信誰永遠隻愛一個人的,雖則我倆目前沒有別的愛人。
有愛才有天地,沒有愛,一切都成枯木死灰,愛是流動的,也是固定的,我不承認有什麼純潔的。愛,人們隻罵一個人愛了這個又愛那個如獷野中的淫獸一般:這個雄的爬在那個雌的背上,一會兒這個雄的又爬在另一個雌的背上,情形錯雜,這不是純潔的愛,是獸欲橫流。我鬧不清人欲與獸欲,我不信,獸欲中間就可斷言沒有一點愛。
它愛爬在它的背上,它愛它或讓它爬在自己背上,這中間沒一點愛嗎?愛有什麼方的圓的純潔的,汙濁的呀。我是人,但我不反對獸的行為,我隻反對那自己有獸的行為而反對別人有獸的行為的人呀!
你的皮克二十三
涵瑜:
什麼無聊啊,鄉村生活比擾攘的都市生活無聊嗎?你目所接觸的是幽靜的山水,誠樸的農民的臉子,耳所聽的是鳥雀的清歌,是村民發自心坎的談論,鼻所聞的是素潔新鮮的空氣,是花草的芬芳,這無聊嗎?恐是自然美包圍了你,你不覺著它是美吧!
日來,我除寫信給你時便覺沉悶。學校沒有豐富的圖書供我閱覽,沒有知心的同事伴我談天,來看我的朋友大半是為著神秘的目的而來的,談不起勁。出遊吧,我受不住燥熱的空氣的炙灼和灰塵的侵襲,我為著熱與灰塵流過不少的鼻血了,我不願出遊。聊慰我無限的寂寥的要算是托爾斯泰先生。他的《TwentyThreeTales》給我以安慰不少。這部書是英譯,淺顯的文字,我讀得頗感興味。我在中國小說裏沒找著過這樣有主義有思想有趣味的。這小冊子很有引我舍數學入文學之境的魔力。我明知科學比文學需要些,在今日的中國。但生機枯澀的我,或者文學比較能滋潤我一點吧。
我寫不出別的話,但總舍不得停筆,有時話多了,又爭著要跑出心境似的,寫了這又忘了那,找不著頭緒,常常寫得極其紛亂潦草。我想,寫給愛人或至友的信,總免不了這毛病吧。要糊裏糊塗去想,暈頭暈腦去寫,才算是真正的情書,作古正今寫的究竟有些像試卷。寫試卷式的情書世間有多少嗬,哈哈,太滑稽了,青年們!
皮克二十四
涵瑜:
我在哭了,我愛在寫信給你時哭。今天我受了欺侮啦,我沒有的抵抗力,隻在那欺侮我的人離開我的視線時,我將身受的創傷,用滾滾的淚流去洗滌。孤獨而軟弱的我向誰要求援助啊,沒有援助,沒有同情我的人,我哭有什麼意義啊!我隻想倒在你懷裏痛痛快快的哭。
“你不去逛逛中央公園嗎?這樣的好天氣?”星期日正午,也常逛公園的國文教員吳先生來校時,我正在午餐,這樣的問他。
“你以為我是專門逛公園的啊,你以為我是專門逛公園的啊,嚇!”吳先生突如其來的板起麵孔用憤恨的語句向我頂。我莫明其妙的軟弱的瞧著他,低了頭,我咽不下飯了,即刻乘他不備,往臥室的床上一躺,眼淚似乎可惜的由眼眶滾出來便往耳朵裏灌。“他是鐵麵無私的正直人,是個道學家,大概我們從前逛公園時,他瞧見了,不然,我倆的關係許是誰向他透了點消息。在他的眼中大約公園是我們下流人逛的,凡是我們逛過的公園,公園便汙濁得不堪了。”我想。他頂了我幾句後,似乎覺著我太不是他的對手,也就索然寡味的走了。
晚上,吳先生又和兩位教員——他的同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