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今晚上白幹兒算我的。”接著就大聲兒的說道:“嘻,拍馬?拍在馬腿上!老子明兒還拿來披在身上,瞧你怎麼著!”

到了明天,阿川走到靜安寺就把油布披在身上。天很陰沉,那邊兒卻透著黃色,像要冒出太陽來的模樣兒。很細很細的雨下著,不容易看見。地上是濕的,可是來往的人全不帶傘。米粉似的雨點飄著,飄到臉上又涼快又舒服,也不沾濕褂子。就是沾在褂子上麵,也像一拍就能拍掉似的。押車的在後邊兒盡說:“是好漢回頭別賴!”阿川光冷笑。

再走了一段,天猛的暗下來啦。暗得真快,隻一會兒就暗得像傍晚兒啦。路上的人全跑著,急急忙忙的。再下去,隻見鋪子的前麵站滿了一堆堆的人,黃包車全扯上了篷。來往的電車上全擠滿了。在路上走的隻有穿了雨衣的和拿了傘的。

“怕要下雷雨呢!”

剛說出了這一句話。隻見正在他們旁邊兒走著的幾個穿短褂子的,猛的飛快的跑到街道上去,撞在一個彎著腰在脫鞋子的身上。接著便一陣大雨來啦。路上靜靜的不見了來往的人,溝裏馬上咯咯的流起水來。不一會兒柏油路全濕了。汽車嘶的過去,水便濺起來。阿川把油布一拖,蒙到腦袋上麵,望著躲在屋簷下的人們。夥伴們全縮著脖子,脊梁蓋兒動著。褂子貼在上麵,筋力顯了出來。他使勁拉,一個勁兒吆喝著:

“拉哇!”

“別高興,留神碰著廠長!”

“屁!你氣不過不是?”他笑,望著地上的水裏自家兒的影子,大得不像人。雨打在他脊梁蓋兒上麵,可是那塊油布像座小屋子似的遮著他。他是幹的。腳踐在水裏倒有點兒冷了。他心裏邊想:

多咱再買雙套鞋呢!正想得高興,忽然覺得那塌車重了,一瞧卻見夥伴們都站住了,廠長站在前麵,那麼個胖個子攔住了他們,還是那麼的水,打帽沿那兒直往他大肚子上麵掛。他怔住了。廠長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喝道:

“混蛋!為什麼把油布披在身上?”

“報告廠長,因為下雨才……”

“因為下雨才披在身上不是?你倒尊貴,不像做活的人……”

“報告廠長,我身子太弱,吐過血的,淋了雨怕老病發作。”

“你怕老病發作,就不怕我的貨物黴壞嗎?”

“可是,搪磁不會發黴的。”

“混蛋,多什麼嘴!搪磁不會發黴,裝貨的木箱也不怕雨不成?

還不把我的油布拿下來!”

廠長站在那兒,又胖又大的,兩隻手放在口袋裏,望著他。阿川站在那前麵顯著多瘦小,委屈地拿下了那塊油布,蓋在木箱上麵,雨馬上打在頭發上,臉上,褂子上。他拉著麻繩,一聲兒不言語的拉動了塌車,招呼著夥伴們:

“喂,走吧。”

他黃著臉走著,走著,直走到店裏,沒講一句話。押車的跟在後邊兒冷笑,他也不理會,隻是咳嗽著。

“阿川,你又傷風了!”不是開玩笑,這回是可憐他的聲氣。

他笑了笑,還是不說話。

晚上,坐在一塊兒說閑話兒時,阿川猛的咳了起來,咳得真厲害,捧了胸脯的直跳起來,像要把五髒六腑全咳出來似的。

好半天,咳出了一口痰,痰裏有一小半血絲,又濃又膩的,顏色挺鮮豔的。他心灰了一半,坐在那兒喘著氣,臉白了。大家全靜靜地望著那口痰。

“阿川,去睡吧。”

他睡到床上,沒睡著,隻幹躺在那兒。

“連一個木箱還不如呢!”歎了口氣,又咳起來啦,咳了一晚上,全是痰裏帶血。第二天便回去了,往後就沒來過。

可是他的夥伴們是不會忘了他的,這麼個瘦個子,又生得矮,還像是個孩子似的;黃臉蛋,瞧上去沒點兒血色也沒胡髭,頭發也很稀薄的,稱一稱怕隻三斤重。

想起了阿川,便想起了廠長的胖臉,這副臉,在許多地方向著他們的夥伴罵:

“混蛋,為什麼把我的油布披在身上?”

“阿川也許早就死了!”

抬起腦袋來望天:

雨是下著,下著,盡下著!

一九三一,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