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習作偶記(3 / 3)

為了做學問,轉入讀經典著作。為了讀懂讀透,注釋了《詩經》《楚辭》《文心雕龍》古文及古詩名篇,有如僧人誦經一樣的虔誠,苦思冥想頂禮膜拜,簡直成了一個書奴,占去了我所有課餘時間。

人進中年,閱曆漸多,書也讀得多了,把書與社會對照,把書放在曆史背景下分析。再加書與書的比較,逐漸發現了一些問題。比如《詩·鄭風·子衿》,江香蔭注:“是譏刺學校荒廢的詩”,而清《詩經體注》則說是“淫女望所與私者之詞”。兩相比較,顯然今人題解大謬,不如清人近於題旨,是情女思情郎的詩。又如華羅庚指責盧綸《塞下曲》說:“北方大雪時,群雁早南歸,月黑天高處,怎得見雁飛?”有人稱讚:“分析入情入理。”且,引用古語,“學貴知疑,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其實唐詩早有“胡天八月即飛雪”,“北風吹雁雪紛紛”之句。我在木蘭圍場就經曆過中秋節降雪,雁尚未歸南方的實景。這樣,我寫出百餘篇“疑而解則進”的讀書劄記。成了古書的“衛道士”,由書奴變成書仗。仗者,秉正氣、行正義、仗劍以衛主人也。

彈指間由知命而耳順而不逾矩,對書已不像從前那樣神秘了。回頭一想,從前讀書就如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一樣,總在山中識山,難識山之全貌。即便“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也還是辨認不出腳下峰崗的真麵目。怎麼辦呢?“貧出少陵窠臼外”,“未悟且遍參諸方”。如郭沫若誣說杜“卷我屋上三重茅”,曰:“一重約有四五寸厚,三重便有一尺多厚,這樣的茅屋是冬暖夏涼的,有時比起民房來還要講究,”這就沒法就詩辯論“三重”到底有多厚。於是跳出本詩,另從杜甫三個月前寫的《柟樹為風雨所拔歎》中得知:五月雷雨大風已將門前二百年的老柟樹連根拔起,弄得“草堂自此無顏色”,則房上茅草自當被風雨摧殘殆盡了。故“三重茅”乃言少得可憐之意,豈能曰“厚”?又如宋祁《玉樓春》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明末的詞曲大家李漁就批評:“鬧字極粗俗,且聽不入耳,非但不可加於此句,並不當見之詩詞。”豈不知“鬧”字至宋代已由打鬧、喧鬧鄙俗之意,逐漸和熱烈、紅火、生動、活潑諸詞意融合起來,如“宿蕊鬥攢金粉鬧”表現出花蕊繁茂攢動的樣子,“繁燈鬧河塘”,“馬行燈鬧”寫出燈火輝煌、繁燈交錯的盛況;“水南梅鬧雪千堆”、“豔桃濃李鬧長堤”,極寫花木的繁茂豔麗;甚至寫酒花之美,也用鬧字:“瑤甕酥融,羽觴蟻鬧”,以多家用“鬧”字例,證明宋祁用字確切,使境界全出。

有時跳得更遠,讀者處於局外旁觀地位,才能看得冷靜客觀。如對大詞人李清照夫死後是否曾再嫁趙汝舟問題,按清照在世時已有胡仔、王灼、晃公武、洪適諸家記其改嫁,而稍後的趙彥衛《雲麓漫鈔》又錄有清照《投內翰綦公崇禮啟》,更痛述“忍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的再嫁悲苦。本不應出現異議。可是到了道光年間有俞正燮極端反對宋人記述,接著況周頤、陸心源、李慈銘又補充論證。今人唐圭璋、夏承燾也反對改嫁說。孰是孰非?宋人為當時所記,應屬真實,清及今人考證仔細,較為科學,各有所據,難評曲直。但是,一經走出雙方框架,就不難發現,雙方都以封建名節為準,都認為清照再嫁是失節,隻不過宋人是肯定她再嫁於趙汝舟,而清人認為宋人記事不實,甚至斥為造謠,故為之辯誣。其實跳出名節圈子,清照處於戰亂離散無依之際,再嫁有何不可?如果說古人受封建理學所束,那麼“五四”新文化思想興起之後,現代人又何必連篇累牘地為之辯誣呢?

張中行先生寫一本《禪外說禪》,啟功先生寫了篇《讀後記》。啟先生說,“這本稿子的好處,即在‘禪外’二字。身立門外,必然體會到不懂禪的人是怎麼不懂的,所說的必然要使不懂的人去懂,”受此啟發,我也套來謅幾句“書外談書”。讀書讀至難懂時,不妨擱下原文,另尋角度參禪一番,由深思而頓悟,自會在“山重水複疑無路”的困境中,轉而達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