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躲著你?”
“我不清楚,也許是虛榮心作怪吧,每個女人都有的,隻是程度不同而已,”言下之意是她虛榮心特別強,“一個禮拜後她也有了男友,常常帶來寢室裏,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隻好離開……”
“常常帶回寢室?天哪!”他驚歎了一聲。
“我就勸她,哪裏都可以去的麼,不要老回寢室,會影響自己聲譽的,她不聽,說我妒忌她,”陌潔說到這裏,無奈地聳聳肩,“那我又不好跟她吵的,就妥協說,以後帶他來寢室,先跟我們說一下,我們好回避。她是個直性子,就立刻叫起來,說什麼我的事情還要你們管?以後就不敢勸她了……”
“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夏連傑惋惜地說,“他們後來怎麼樣了?還在聯係嗎?”
“大約是分了,”陌潔有條不紊地推測著說,“我們也不清楚,畢竟在我們寢室,大家都對這件事敏感,也就沒人刻意提起。有一次她接了個電話,我正在看電影,那聲音大的,把我帶著耳塞的耳朵都震痛了,具體的話聽不清,聲音太高了,隻從語氣中判斷是在罵人。過後平靜下來,看她怪可憐的……”陌潔垂下眼睛,“我們就勸慰她,她說,你們想笑就笑吧,我決不在你們麵前哭!一個倔強的女孩……”
“是啊,一個倔強到不願認錯的女孩!”夏連傑的語氣中填充著幾絲怒氣。
“你這語氣倒像在埋怨她,”陌潔受驚嚇似地說,“早知道你會這樣,我就不該說的;以後你們之間有個什麼,我還不成了千刀殺的。”
“這怎麼能怪你呢?她做這樣的事,還怕別人這樣說嗎?”夏連傑袒護著陌潔,說,“我一直覺得她是個好女孩,就打算向她表白了,後來想想,是不是太突然了?我才認識她多久啊?甚至都不熟悉,就去表白,不是很衝動嗎?幸好當時冷靜一下,找了你來談談,否則還真被她的外表給騙了,哎,女人啊……”他剛想說“不過是外表華麗的動物”,可是猛然想到對麵坐的也是女孩,趕緊改口說,“怎麼說你好呢?”
陌潔聽出了他本來的話,那表情不是一目了然麼?卻也佩服他,在這麼氣憤的時候還能克製自己,就笑著說:“女人不好惹。”夏連傑看了他一眼,說:“壞女人尤其不好惹。”陌潔不自然地笑笑,覺得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夠了,再說下去難保不出問題,就把話題岔到男友身上。
吃過晚飯,平兒和霜兒興致勃勃地趕去參加文學活動。活動在一間典雅的書店舉行,特邀嘉賓還沒到來之前,她們就翻了幾本書,忙碌的社長從身邊經過時,平兒拉過她笑著問:“這個偏僻的地方有人知道嗎?”“沒錢也借不到好地方,隻能在這裏將就一下,”說著看看四周寥若晨星的人,歎口氣說:“果然比想象的還少……”又轉身朝外麵走去,“工作還是得做。”
邀請的詩人和他的朋友在路口等她去接,她便讓副社長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忘記準備的地方,自己和兩個女生去迎接他們。詩人看上去三四十歲,溫文爾雅,遠遠地看見她們過來,就迎上去,熱烈地握個手,給她們介紹左右同行的朋友。社員們一口一個老師,領他們進了書店。
等到嘉賓坐好,端上茶水、糖果,平兒和霜兒就在對麵坐下,聽主持人有些緊張地念著開場白:“今天的活動,我們有幸邀請到著名詩人×××……”說完了,氣氛越發緊張,白楊就趕緊笑著對詩人說:“我們準備得不充分,人不多……”“小白,這樣也挺好的,”詩人用會說話的眼睛親切地看著社長白楊,絲毫沒有領會到那個親切的稱呼給她帶來的尷尬,繼續說,“這次活動是個座談會,大家要不圍攏過來,隔得太遠了也不好交談。”
白楊急忙點點頭,丟個眼色給對麵的社員,他們就搬著小凳子一點一點挪近。等到新隊形確定,白楊就拋磚引玉地說:“我們這次的主題是請您和您的朋友們談談創作道路上的經曆……”磚還沒拋完,詩人玉言已出:“小白,其實我們的經曆都不相同,跟在座的各位也一樣,不是說從事共同的事業就會有共同的模式,我們也都在走各自的路,你們也有自己的路……”白楊尷尬地眨巴著眼睛聽他說下去,心想他還真把我變小白了。
這時一位文學發燒友湊前提問說:“道路總是不一樣的,不過偉大的道路似乎隻有一條,而速朽的道路卻有無數——我現在就有一個疑問,文學究竟是文學家的文學,還是群眾的文學?”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詩人讚揚一句,接著說,“不過需要聲明一點的是,文學家是生活在群眾裏的。”發燒友聽了這句莫測高深的話,如醍醐灌頂,沉思著點點頭,仿佛找到了困惑已久的答案——其實走出書店還會繼續困惑。
“我說一句,”詩人左邊的朋友不看大家,盯著桌麵說,“文學跟詩歌還是有很大區別的,一切關於文字的學問都是文學,範圍之大,足以囊括宇內,自然也是群眾的;詩歌卻多少帶著精英意味,充滿象牙塔氣息和小資情調,有時候犯脫離群眾的毛病,有時候則因為脫離群眾而超凡脫俗,獲得了永恒的價值……”他說了一大堆,在說的過程中不時看看詩人,目光交流一下,好像在說:你也是同意這個觀點的。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他的見解也隻代表個人觀點。
與左邊朋友的冷靜分析不同,詩人右邊的朋友人高馬大,說話的時候喜歡熱情洋溢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並在對方沒有回看他之前,寧願停下正在說的話,去等他輪著眼珠來看,他接過另一個問題的時候,就這樣回答說:“文章要在生活中去寫……生活是文學的搖籃……一切沒有生活的文學就沒有生命力……”他一句一頓地說著,像先知似的下著斷語,卻不屑於用語言去證明它們,隻用眼神來獲得聽者的讚成。這樣說完了,又繼續低下頭看那本隨身帶來的書,一副心滿意足、接下來的事情與我無關的樣子。
一個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臨近尾聲時,詩人主動要為大家朗誦,白楊帶頭鼓掌,聲音落下,話語響起:秋風吹長了腳下的路,故鄉在暮色中,遠去/靠近一個地方,另一個地方就遠離/無止境的風,來自天上/我卻要去哪裏?我卻要去哪裏?
念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要不是熱烈的掌聲及時響起,打斷了詩人的愁緒,他濕潤的眼角真的就滾下淚水了。多愁善感的人站起身,靦腆地感謝大家的掌聲,然後就跟朋友們一起退場了。白楊把副社長叫來,輕聲說:“你把這兒收拾幹淨後就帶他們過來吧,我先領他們去外婆家飯館吃夜宵。”又急忙跳到平兒和霜兒麵前,快速地問:“一起去吃夜宵吧?”霜兒還沉浸在詩人的朗誦中,沒有回過神,平兒則搖搖頭,說:“我們不是社員,又沒有出力,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如果是這樣考慮的話,那完全不必顧慮,待會跟他們一起來吧!”白楊沒有多說為什麼不必顧慮,就趕緊追上朝外走去的詩人,領他們一起去外婆家。
夜裏起風了,吹過厚厚的積雪,冷得人不想出去。平兒走到門邊,縮了縮脖子,扭頭對霜兒說:“外婆家很遠,我不想去。”“可是白楊都那樣說了,”霜兒也冷得渾身哆嗦,卻用明亮的眼睛看著她,說:“何況那個詩人很有才華!”“很有才華?”平兒吃驚地問:“我怎麼沒看出來?你是指他很有起外號的才華嗎?小白同學大概也會讚成這一點的。”平兒說著笑了起來。霜兒沒笑,一臉嚴肅地對她說:“才不是呢,他的朗誦那麼聲情並茂,不是才華的表現麼?說不定那首好詩就是他自己寫的呢!”平兒見她努力捍衛她的新偶像,也沒多說,就一起並肩跟著社員們走出書店。
“無止境的風,來自天上,”霜兒被迎麵而來的寒風吹得透心涼,想起了偶像的詩,大聲地念著,仿佛能增加溫暖,“我卻要去哪裏?我卻要去哪裏?”最後一句拖著哭腔,估計是她實在冷得受不了了。平兒打著寒戰,笑話她說:“去外婆家那裏,去外婆家那裏!”逗得旁邊的社員也笑個不停。
從書店到校門口的路上,平兒已經跟幾個社員混熟了,相互之間打聽著對方知道的消息,也不管那消息關於什麼和來自哪裏——這就是八卦的溫床。霜兒沒有那麼快適應,就一邊認真聽她們談話,一邊不住地看看她們,似乎竭盡全力要把大家的容貌都記住。然而結果不太理想,她還是叫不出誰是誰,就氣餒地往前走幾步,一邊責怪平兒不跟自己說話,一邊羨慕平兒的交際能力,抬頭卻看見陌潔跟一個眼熟的男生往這邊走,高興得不得了,終於有人可以說話,就迎上去叫道:“陌潔,你也在這裏啊!”
這一叫可把陌潔嚇壞了,她老遠就聽見平兒跟別人起勁聊天的聲音,覺得讓她看見自己跟夏連傑在一起不好,就盡量躲著,不想被霜兒認出,功虧一簣,少不得又氣又怕,就沒有理她。霜兒的熱情被寒風凝固在雪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倒是平兒聽見她叫陌潔,朝著聲音望去,看見夏連傑跟陌潔走在一起,心裏就咯噔一下,麵上卻笑著走近,對陌潔說:“我們去吃夜宵,你去不?”連看也沒看夏連傑。他也賭氣不去看她,又想把她幹過的好事在陌潔麵前抖光,看她怎麼解釋!轉而一想,從此後再也不去招惹的女人,幹嗎去激怒她呢?就壓下火氣,一動不動地聽她們說話。
“我……剛吃過了。”陌潔說了平兒的壞話,心裏忐忑不安,沒有心思去說謊,就直說了。“吃過了?”平兒重複著她的話,目光從她身上移到夏連傑身上,仿佛在說:是跟這家夥一起吃的吧?不過接下來什麼也沒說,直覺告訴她,多說無益,就拉著霜兒往前走。
回到寢室,夏連傑習慣性地打開電腦,卻怎麼玩也不順心,就把遊戲關了,塞著耳機聽音樂。片刻過後,手腳有些冷,就起身關好窗戶,索性把電腦也關了,腳也不洗就躺在床上。這個姿勢太舒服了,以至於思維都跑得飛快,停不下來,苦了他。剛才在平兒麵前形成的保護殼慢慢融化,傷心來襲,他抵擋不住,跳下床,在走廊上撐開那天一起撐的傘,來回走了幾步,躲在裏麵哭泣。
喊過陌潔之後,霜兒心裏就裝滿了罪惡感,現在看見平兒沉默不語,罪惡感越發沉重,壓得她直不起腰,平兒隻當她冷,提議她先回寢室,感冒了可不好。“那你呢?”霜兒擔心地問。“我跟他們去吃夜宵,我又不冷的。”平兒擠出一絲笑,幹巴巴地說著。“我陪你吧。”霜兒裹了裹衣服,走近她。“你真好。”平兒說著,把頭扭向路燈照不見的地方,一行清淚滑下來。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平兒就搬寢室了,在自習室麵對窗外的積雪,她不止一次盼望它快快融化,連著那些踩過的腳印一起消失。等到積雪成為過去,盼望的事情並沒有兌現,才發現真的錯怪了這雪。忽然想起夏連傑的短信,那些短信中透露出對她的誤解,哎,他也錯怪我,我還想怎樣呢?想到這裏便與雪同病相憐。
自從歡喜上雪後,平兒就不由自主地關注起加拿大來,想象中那裏都是雪,鋪天蓋地的,都是一樣被錯怪的雪,不會孤獨。來年春夏學期需要交流生去渥太華,平兒就毫不猶豫地報名了。以她那流利的外語和漂亮的績點,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了獎學金,預備明年過去。
夏連傑開始懷疑起陌潔說的話,這份擔憂讓他寢食難安,就不斷地發短信試探平兒,可是她一條也不回。有時候他真想就這樣忘記她,可是一拿起手機,不知不覺就會翻到她的號碼。也幾次下定決心要刪了這個號,都沒有堅持到確認的時候,就喪失了決心。待在寢室裏尤為可怕,他就盡量不一個人獨處,實在沒辦法了,就背著書包自習去,看不看的進書是一回事,找個人多的地方埋藏自己的孤獨是另外一回事,他分得很清楚。
就這樣自習了幾周,冬學期考試周就要到來了,那門和平兒一起上的課也接近尾聲,最後一堂課老師會講考試範圍,他不得不去。平兒還是坐在那個座位上,她旁邊的女伴也還在,隻是我從這兒出發去找她,找到後又回到了這兒,他坐在原先的座位上自嘲地想著。
下課後他決定把這件“放不下的事情”當麵跟她解決,就一鼓作氣地走到她麵前,他不敢動腦子,怕這樣就會猶豫,會失去解決的勇氣,就胡亂說:“你還記得我嗎?”平兒非常非常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非常非常平靜地思考了一會兒,才非常非常平靜地搖搖頭,表示不記得了。倒是旁邊的女伴著急地提醒她:“上次下雪一起回去的那個人……”平兒對她笑笑,依然搖頭。
如果不記得更好,那就不記得了吧。
夏連傑被悲傷淹沒了,心裏卻一下子亮堂起來,點點頭,說:“我明白了。當初愛上你,就是因為你敢愛敢恨,你到現在也沒變,還是這樣的性格,我卻失了愛你的資格!”他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身便走了。
現在他確信,自己被陌潔欺騙了;他想起了室友說起陌潔時特意給他的提醒,以室友對陌潔的了解,他的提醒自己應該加倍小心才是,自己卻被愛弄暈了頭腦,做下這等蠢事,也怨不得誰。
隻是,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我身上?為什麼!
室友知道這件事後,堅決要找陌潔出來對質,夏連傑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反正我完了。”“如果是真的,我跟她也就完了!”室友突然大喝一聲,他從來不生氣的,這下把夏連傑嚇壞了,“我要去找她問個明白,如果是你汙蔑她,我不會對你客氣的!”
晚上等到很晚,室友才醉醺醺地回到寢室,看這情形,夏連傑什麼也沒問,隻覺得心裏難受。室友把剩下的酒遞給他,斷斷續續地說:“這娘們……我一生氣她啥都說了……她說還不知道後果會這麼嚴重……去你媽的!不知道後果你媽的亂說什麼話?”說到這裏,室友抓過夏連傑手中的酒瓶,一把摔在地上,粉碎。一向溫和的室友,變得這麼粗暴,夏連傑悟出了什麼,心裏的血滴了出來:“老顧,我跟你算是兄弟了,”說到這裏,他眼含淚水地拍拍室友的肩,“可是我今天才知道,你愛得那麼深!我以前一直以為你不過是在玩……”說到這幾句時,老顧回頭看著他,歎著氣,“陌潔說不定也和我一樣,誤會了平兒吧,而不是存心欺騙我……”夏連傑說不下去了,他的心顫抖著。
“兄弟,你這是在偏袒我,”老顧忍住哭泣說,“可是我寧願這樣相信,我真的寧願這樣相信!我知道她有很多缺點,知道她有時候心地壞,可是,可是……”突然他像是用盡了全部力氣地說,“可我是真的太愛她了!我離不開她呀……”說到這裏,早已泣不成聲。“我理解,我理解!”夏連傑被他的愛感動了,想起自己和平兒的事,抱著他的頭也痛哭起來。
就算有再大的過錯,分開一對還不夠嗎?
然而要陌潔每天帶著愧疚的心情跟老顧相處,她做不到,她的思維告訴她,在老顧麵前,她會永遠卑微下去,那不如離開。於是冬學期考試結束後,她就提出申請轉了專業,來春就直接到另一個校區上學。
不如不見。不如不見。
在這一點上,平兒和陌潔終於達成共識。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十二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07級古典文獻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