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關鵬飛
高中的時候,所有人的考試都在同樣的定點,氣氛就特別緊張,複習背誦,找老師解答疑問,整個校園忙成一片。大學卻不這樣。每人選的課不一樣,考試時間也不同,所以甲緊張的時候,乙說不定正在玩得痛快,盡管甲乙也許在同一個寢室。總體來說,考試周是輕鬆的,不少同學趁著這段時間放下亂七八糟的社團工作,不用開會也不用組織會議,享著考試帶來的清福。
陌潔、平兒和餘丹住在同一個寢室,還有一位室友是別的班級的。因為她們三人是同班同學,比較熟,所以那位別班女生除了睡覺回寢室之外,一般任她們占著寢室。考試周開始三天,平兒就考完了所有秋學期課目,悶在寢室裏無聊,就吵另外兩位。餘丹除了學習,總是在上網,跟她遠在北方的高中男友聊天。陌潔勤勤懇懇地打扮著自己的小天地,桌上攤著一本憲法書,這科閉卷,她不得不背。平兒玩了幾遍連連看,覺得沒意思,就往後靠,椅子磨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把陌潔剛背的幾段條文全都嚇走了,氣得陌潔直罵她。平兒等她罵完繼續背書,就輕輕走到餘丹後麵,剛才那麼吵鬧的喧嘩都沒有打擾她和“那位”的火熱聊天,惹得平兒好奇得不得了,湊近看聊天內容。
——要是你今天來北京,站在我麵前,肯定認不出你來。
——為什麼啊?——後麵跟著一個表示緊張的圖標。
——又沙塵暴了麼。
看見這一行字,餘丹還沒有回複就笑得不行,搞得平兒莫名其妙——這有什麼好笑的?於是又轉過身,看見陌潔又在一臉嚴肅地背書,輕輕歎口氣,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桌前,打開QQ,看著那些高中好友的頭像都灰著,自己的心也灰了。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手機鈴聲,平兒本能地抓起手機,卻聽見陌潔在電話裏柔聲細語地說:“現在就下來嗎?我在複習耶……那好吧,你幫我占個位子,我理一下書馬上就過來。”看見她接完電話就對著那麵小鏡子照個不停,平兒歎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重色輕友。”陌潔正在興頭上,聽見她這麼說,回了一句:“有一天你也會的,隻是現在還沒到來而已。”說著,背上書包,容光煥發地打開寢室門,腳已經邁開了,卻聽見平兒的話,又回過頭,問:“你剛才說什麼?”“如果每個女人都像你這麼容易追,男生們肯定會樂死的。”平兒麵不改色地重複一遍。“我現在沒時間跟你鬧,不過這句話你記著,我會還給你的!”陌潔甩下一句狠話,氣衝衝地走出去,寢室門被摔得“砰”一聲響,嚇得餘丹摘下耳麥,不解地問平兒:“剛才打雷了?”平兒無精打采地點點頭,餘丹驚呼了一聲,說:“秋天還有這麼響的雷,第一次聽到呢。”“趕快把消息告訴他嗎?”平兒指指她的電腦屏幕,餘丹就真的告訴他了。當然,他是不相信的,不過回複過來的語言是:“打雷怕麼?要是怕,我就過來護著你。”餘丹紅了臉,趕緊回複道:“你趕得來嗎?我們離得那麼遠……”這個回複剛發出去,餘丹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的確,我們隔得太遠了,想到這裏,淚水悄悄滾下來。
聽見鍵盤又在忙碌地響著,知道他們又聊上了,就關上電腦,轉過身說:“小丹丹,我出去走走……”話沒說完,看見她一臉的淚水,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了。餘丹笑著搖搖頭,說:“就是想起我們隔得太遠了,不知不覺就……”話音未落,又一波淚水來襲,餘丹羞愧地低下頭。平兒被她感染了,有心無心地說:“哎,我連隔得遠的都沒呢。”餘丹聽她這樣說,覺得應該安慰一下,可是沒等她話說出口,平兒就擺擺手說:“算了,不想這個了,我出去走走。”
寢室就像虎穴,離開時慌不擇路,走遠了才知道其實沒地方好去,平兒站在宿舍樓下,猶豫了一下,往前走幾步,去車庫把單車推出來,跨上了,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騎。在這秋意漸濃的校園,本該一片黃色,現在應了科技的支撐,處處點綴著鮮豔的花朵,或大或小,或濃或稀,跟人的心潮一樣,各不相同。平兒把車扔到圖書館的地下車庫,幹脆散步。這樣一來,很多花草都在她的手下遭了殃,她也不覺得,依然做下山的猴子,摘了新的,扔掉舊的。
迎麵兩個男生走過來,高個的看著眼熟,盯著望了片刻,想起是陌潔的男友,他不是去幫她占位子了麼,怎麼出現在這裏?平兒一邊心裏疑惑著,一邊跟兩人擦肩而過。這時聽到後麵兩人的對話:“不行,你看她把花扔的一路都是,不阻止不行!”“人家愛怎麼怎麼,跟你什麼關係?”“跟我是沒有關係,我也不認為跟我有關係,我就是提醒她一下!”平兒正聚精會神地偷聽兩人在背後的談話,突然被叫到,驚了一下,回過頭,見個頭稍矮的男生朝她走過來,一副怒氣衝衝的尊容,他把剛才撿起的幾朵花伸到她麵前,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第一你不該破壞公物,第二你不該亂扔垃圾。”平兒覺得他挺有趣的,看著他,想聽他說下去。
男生覺得自己的表達夠清楚了,可是看她側耳的樣子,又補充一句:“你沒聽懂?”平兒搖搖頭,說:“我聽懂了,而且知道你跟唐僧一樣,囉唆。”說完,就學著唐僧的語氣自言自語地往前走:“悟空啊,我不是不讓你亂扔東西嗎?就算不砸到人,砸到些花花草草也不好哇……”說著把手中的花往後一扔,剛好砸在追上來的男生頭上。他站住了,搖搖頭歎口氣,對後麵笑出聲音來的陌潔男友說:“這個女人太刁了,我管不了呢。”兩人說著一起往後麵走去。
平兒見他走了,有點失落落的,回頭叫道:“管不了就走嗎?”“不走還怎樣?”男生回過頭,咬牙切齒地說。“那要是管得了就不走了麼?”平兒試探著問,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眼睛垂下去了。陌潔男友是情場高手,見這情形,心下明白,把室友往前推著,一邊說:“你小子走運了。”那男生反而不好意思起來,立住腳不動,陌潔男友就鬆了手,說:“你怎樣就怎樣,我可先走了;她還在等我呢。”說著揚長而去。
看他悶不吭聲,平兒覺得沒意思,轉身要走,男生開口了,抱怨著說:“你叫住我就為了丟下?”問了見沒回答,也轉身去追室友,可是一想,那不當電燈泡了?撒開的腿又輕輕收攏,拐彎走另一條路,又沒有地方好去,胡亂轉著,被平兒叫住,說:“你去哪裏?”
“離開這裏,”男生頭也不回地說,“不過去哪裏還沒想好。”
“我也沒想好,”平兒說,“幹脆我們一起走吧,反正都沒想好麼。”
“一起走可以,不過不許在我麵前采花!”男生說著,頗有尊嚴地咳嗽幾聲,催促她立刻答應。平兒覺得他的樣子滑稽,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如果跟你一起走路也無聊的話,我當然還要采,而且都采完!”
“你這樣說我明白了,”他故作深沉地走過來,邊拉拉衣領,讓它挺起來,說,“我們去圖書館吧,那裏麵沒有花,你就不會惹我生氣了……”
“可是那樣我會生氣的,”平兒打斷他,鄭重其事地宣布,“我決定了,我們不去圖書館!”
“我不同意,”男生馬上表示反對,“除非你提出一個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平兒被難住了,想了想,說:“要不你想出一個更好的地方吧?”
兩人就這樣繞來繞去地談話,不知不覺校園也走了個大半,天也黑下來,這倒啟發了他們,於是剛認識的他們終於達成了認識以後的第一個共同決定:去食堂吃飯。
如今大學時興講座,尤其是名人講座,課堂倒不怎麼關注了,隻要講座做得好,一樣身價百倍。憤青型的,現身說法型的,大師型的,學長型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能夠完全滿足市場需求。可不是麼?秋學期考試周才結束,一場又一場的講座便接踵而至,令人目不暇接。平兒早就觀察過了,來聽講座的同學都是大一新生,大二的很少,大三的鳳毛麟角,大四的行跡罕至,再加上剛開學時聽過的幾場講座,她得出一個結論:隻有起哄的人才會浪費時間去聽講座。
然而這次她還是去了。餘丹一直崇拜的科幻小說大師來校講座,據說還有機會弄到親筆簽名呢,她就躍躍欲試,很早起就開始鼓動大家了。陌潔有自己的立場堅持,怎麼說也不動搖,餘丹便隻好把潛在對象鎖定在平兒身上。直到那天晚上之前,平兒一直沒有絲毫同意的表示,可是晚上看見陌潔並沒有跟男友出去,心想如果整個晚上跟陌潔悶在一個寢室,餘丹又不在,豈不死翹翹?就同意了餘丹的請求。
陌潔自從和平兒有了摩擦後,一直沒有給她好臉色看,這次見她最後跟餘丹一起走了,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地。正在看書間,突然手機鈴聲響起,她摸摸自己的手機,不是,扭頭一看是平兒的,忘在桌上了,就抓過來接了,對方居然是男友的室友,他那滑稽的聲音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問他找誰,說是一個頭發卷卷的、個頭不高的女孩。這不就是平兒麼?她在心裏想,繼續問,找她幹什麼?見對方結結巴巴說不清楚,陌潔偷偷笑個不停,等他實在羞愧地要掛電話的時候,才告訴對方平兒去聽某某大師的講座。平兒?對方吃驚地重複著這個名字。“怎麼?你不會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陌潔笑得更加不掩飾了,對方慌亂地掛了。
接過電話之後,她覺得這件事大有可為之處,心裏盤算著。又翻了一下自己手機裏的號碼,看見男友的室友的號碼跟剛打來的號碼是同一個,便偷著樂。
大禮堂早已布置完畢,禮儀小姐站在門邊,等候主角出場。聽眾們從前門檢票進來,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餘丹臉上一直洋溢著激動的神情,拉著平兒迫不及待地奔向檢票處,進來後又找了個盡可能靠前的座位,恭恭敬敬地坐下,等待偶像出現。平兒漫不經心地聽著音樂,膝上攤著本雜誌,不時對餘丹那副崇拜一切的虔誠表示鄙夷。餘丹不理她,隻說:“安靜啦,馬上就要來了!”說著,興奮地看一下手表。
十分鍾後在院領導的陪伴下,大師到達。從講話的語調上來看,大師比院領導更謙虛,這讓他的粉絲們激動不已;不過年齡也的確比想象中還大,走路都不穩,還得有人攙扶著,可見做名人不容易,做老名人更難。大師的謙虛是開場白,切入正題,即整個舞台交給他一個人的時候,他覺得再謙虛是不必要的,就拿出一貫的語言風格,抑揚頓挫地講起來。講他的寫作經曆,工作方麵的成績,如何奮鬥,如何成功,等等。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每個人都可以比原來的自己好很多倍,隻是沒有發現而已。言下之意是,你們聽了我的講座,知道這個道理之後,就能成為比現在成功很多倍的人。
主要部分結束後,是熱烈的掌聲。掌聲漸稀,主持人宣布接下來是自由提問時間。畢竟是不錯的大學,學生都很優秀,提出的問題也頗有水平,盡管這些水平的表現方式各不相同。有的同學就時事說了一大堆自己的看法,然後生硬地問大師的看法,估計也是講完之後,才想起要給他留點麵子,讓他也好說幾句。有的同學開門見山地提出問題,誠懇地渴望得到解答,然而對這類問題,大師提供的答案總不能滿足提問者。有的同學(他們無疑認真地聽了他的講座)對他講座中的觀點進行反駁,說得頭頭是道,以為能得到他的誇獎,不想被他一句“我表達的是我的觀點”和溫和但毋庸置疑的笑容打發了。
他從陌潔那裏得知平兒(他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因為還不熟,每次說出這兩個字時心裏還微微發抖)的去向,就馬上托哥們搞了張票趕去。擠在站著的聽眾裏,他覺得要讓她注意到自己隻能通過提問,就舉起手,運氣不錯,還被點到了。禮儀小姐遞來話筒,很多人,包括台上的領導都看著他,然而就是平兒不看他,怡然自得地聽著M P3.不過她旁邊的女孩也在看著他,這多少讓他心裏升起一些希望。他提出了自己的問題——一個長長的陳述句後麵加上一個大大的問號,典型的大學生句式。大師跟平兒一樣,從來不看提問者,這次對他更狠,回答隻有六個字:“這是個偽問題。”
聽眾們都愣住了,然而大師沒有解釋“偽問題”的意圖,主持人就繼續尋找下一位提問者。提問環節結束後,大師退場,不少女生掌還沒鼓完就擠上台要簽名;開始還好,後來人越來越多,保安不得不護著大師顫顫巍巍地離開人群。
平兒坐在座位上,等餘丹簽名回來,看見她落魄的樣子,摘下耳塞說:“沒什麼的。”“哎,他那麼老了,這次沒簽成,以後還有機會嗎?”餘丹歎息著,羨慕地看著那些簽到的人。這時一個男生走過來,對她說:“我簽到了,你要嗎?”餘丹疑惑不解地看著他,以為在開玩笑,這時平兒一把搶過來,交給餘丹,然後對他說:“你可別反悔。”“我可是真心誠意的,”他說著,靠過來,被平兒用手推遠,對餘丹說:“簽名也有了,我們回去吧。”
餘丹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簽名,一會兒擦擦墨跡,一會兒揉揉眼睛。聽平兒這樣說,才抬頭,看見他,驚訝地說:“你是那個提問的同學!”“遺憾的是提了個偽問題。”他自嘲地說。餘丹被逗樂了,他的眼角卻一直在關注著平兒的情緒。
等到餘丹被支開後,他趕緊叫出她的名字,把她嚇了一跳,急忙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查了很久才查到麼。”他說著,仿佛為自己對她的付出而感動。“好吧。”平兒麵上淡淡地說著,心裏卻熱乎乎的,“那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啊,看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把名字告訴你,然而你直到現在才問。”他故意委屈地說著,接著報出自己的名字:夏連傑。這個名字跟他本人一樣可笑,平兒念一遍夏連傑,就笑一遍夏連傑。
那個周末整個班級出發,去一處環境清幽的林間燒烤。
從路上開始,平兒就責怪夏連傑不該跟來,心中又為他到來高興。夏連傑都看出來了,故意裝作很委屈的樣子,尋求陌潔“嫂子”的保護。陌潔就問班主任,家屬的家屬可不可以參加,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夏連傑很興奮,可是看見平兒看陌潔的目光冷冷的,就不再把她拉進兩人之間的對話中了。平兒對此不止一次地暗示他,他做得真好。
“你喝酒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媽媽。”夏連傑微笑著對平兒說,這句話把平兒嚇壞了,進嘴的酒都噴了出來:“你存心損我?”“我說真的,”夏連傑趕緊掏出紙巾並辯解說,“我媽喝酒很豪爽,好幾次都把我灌醉!”“你那時多大啊?”平兒不屑地問。“讀小學麼,後來媽媽跟爸爸離婚了,也就再沒跟媽媽一起喝過酒,也沒醉過了。”他說著苦笑一下。“對不起。”平兒說著舉起酒杯,跟他對飲了滿滿一杯。“我今天倒想醉呢。”夏連傑喝完後趁著酒勁說,目光直直地看著平兒。“好呀!”平兒不甘示弱地給他倒酒,“我就當回媽好了!”“為以後做母親打好基礎。”他笑著調侃,舉杯喝酒。
在他們回家的路上下起雪,老人說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年輕人聽了就高興,仿佛老人之前的日子都白過,又仿佛老人死去之後、年輕人死去之前,還會遇見這樣大的雪。人總是活在比較中。不過這場雪的確給戀人們增添了愉快的回憶。人人都很興奮,在雪花的包裹中,忘記自己的年齡,做了一回小學生。他們甚至還約好明早一起堆雪人去,早上到時,除了有課的同學不情願起床,其他的都躲在被子裏,那雪人也就沒有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