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畫得很不錯呀,再努力下去一定會有更大成就的。老師看著阿時畫紙上那些明明暗暗的光線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媽媽笑了,她或許早就知道這樣的回答。盡管她不懂畫畫,可是看著這個從小頑劣的孩子在畫紙前認真癡迷的樣子她就知道,他一定是有某種天賦的。
“老師,就讓他多跟你學一會兒吧。讀書不行,就讓他在自己喜歡的畫畫上多下工夫吧,過他想過的日子好了。”媽媽說。這是她為了兒子所能做的一切了,讓孩子隨心所欲地發揮自己的愛好特長。
於是阿時就每天地畫,他進步得如此迅速,讓老師也不由地佩服。看著已經能夠在畫布上畫油畫的阿時,他想起了這孩子剛學畫時的躁動與不滿,想起了孩子看著梵高的畫時狂熱的目光,想起了他在孩子倔強目光逼視下所做出的教他油畫的承諾,轉眼間時光流逝,他老了,而孩子畫出了美麗的圖畫。老師於是愈加盡力地教阿時,他能感受到阿時的熱情與心靈已能在畫中呈現,終有一天這孩子會超過自己的,他看阿時的畫時偶爾會這麼想,不禁微笑。
在畫前待久了之後,阿時會到窗前望遠來休息自己疲憊的雙眼。通常是傍晚,夕陽給天空塗上了一層淡淡的紅色,仿若戴著麵紗的少女羞怯地望著他。這時候阿時會想起在學校的小光,想起兒時的小光用細小的聲音對他說要畫出美妙的夕陽,想起小光氣喘籲籲地跑來找他,想起小光眸中、身上的流動的光彩。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已習慣了互相依靠,已將彼此喜歡變成了不用言語訴說的習慣,再也不能分開。他在夏季的陰影裏看陽光的同時也是在等待小光來找他,在等待一場風暴席卷他們年輕的心。
冬天小光15歲生日的時候,她收到了阿時的一幅油畫,畫布上是夕陽朦朧的光彩。阿時站在她麵前,看她的手劃過溫暖嫵媚的光線,說:“這是屬於你的夕陽,就算你放棄了繪畫,我還會繼續堅持。”
夜裏的小光在屋裏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四年前買來的莫奈的畫冊,封麵上的《日出·印象》還在微明的燈光下展現自然的風韻。手指在畫上遊離,這就是我的選擇嗎?小光暗暗地想,自己始終還是不夠熱愛繪畫啊,無法像阿時那樣不顧一切,她還是那個怯怯的女孩,隻能走一條最普通沉悶的路,讓那片夕陽成為回憶中的一個幻夢。注視阿時的畫,小光仿佛看見了七歲那年的阿時,全身是傷,頭高高仰起,和她一起望著夕陽。他終於做到了,畫出了這美麗的景致,不知是高興還是憂傷,小光緊抱畫冊,等待著黎明到來那一次真正的日出。
又一個夏季過去了,老師與家長的瘋狂也終於過去了,學生在秋風中踏進了高中的校園。小光不出意料地進了城裏最好的高中,而阿時卻連中考都沒有來參加。
小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阿時了,她常常在夏與秋的風中麵窗而立,想起那年夏天的那個吻。她已經忘記了他們是怎樣離開樓梯的,隻記得阿時溫暖的掌心,記得他亂亂的頭發在風中揚起,露出他倔強明亮的眼睛。從那以後,誰也沒有提起過那個吻,就如同誰也沒有提起過那片星空一樣,但誰也不會忘記,不會忘記這世界上唯一神聖的星空,不會忘記埋藏心中的愛戀。這是一個約定,在沒有人說出口的時候就做好的、不可改變的約定。小光在風中淺笑,回頭看見阿時的夕陽與窗外的夕陽彼此相映。
電話突然響了,小光拿起話筒,另一頭傳來阿時的聲音。“小光,你出來一下吧,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還是那個男孩活潑的語氣,小光答應了,沒有再問什麼。再問也是沒用的,這麼多年來阿時都是這樣把答案在最後揭曉,無論小光是怎樣地好奇。
還是那條公交線路,還是那路公共汽車,小光順從地跟著阿時坐上了車。阿時依然是愛說愛鬧的人,一路上和小光講起以前的事,回憶著過往的時光,兒時的趣事讓兩個人都不禁地微笑與大笑。小光一邊笑著一邊看著阿時,好久不見的他還是一個讓她安心的朋友,頭發依然淩亂,眼神依然倔強,隻是線條分明的臉上多了一種毅然決然的神色。
阿時帶著小光在途中下了車,沿一條小路向前走去。盡管還隻是秋天,但熟悉的田野氣息卻讓小光認出了這個地方。上一次來,還是冬季的傍晚,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在路上直到天黑。同樣的路,阿時如那年一樣,牽著她的手向前,她卻不再不安,男孩的手心有種讓她安心的力量。
不知走了多久,或許比那年快一些吧,他們畢竟長大了,步伐更快了。但最終他們來到了和那一年一樣的地方。這次天沒有黑,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天空高潔蔚藍,雁陣穿過,顯出悠遠的意味來。小光不用阿時開口就明白他們來到這裏看什麼了,是麥田,眼前這一片金色的麥田。他們走進田裏,就仿佛置身於一片金色的海洋。蕭瑟的秋風吹過,如同在海裏掀起了一層層波浪,金色的細小浪花在兩人身前身後滾動,微涼的空氣中充滿了麥子的芬芳氣息。阿時和小光手牽著手在麥田中心躺下,任自己隨著麥田而波動,讓自己也成為這金色海洋中的流動的浪花。一隻掉隊的孤雁從高空飛翔而過,發出一聲清澈的鳴叫,不留痕跡的碧空又恢複了空曠。
麥田,原來不僅僅是在梵高的畫上。任何一處金光四溢的麥田都傳承了梵高的精神與思想,寄托著梵高的靈魂,現在,隻有真正熱愛他、熱愛麥田、熱愛生命的人才能發現他的靈魂在每朵細碎的金色浪濤裏閃光。小光和阿時情不自禁地隨著麥田而呼吸,感受著生命,也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其中。
過了好久,兩個孩子才從這生命的震撼與體悟中醒來,但這樣的體悟是不會結束的,隻要人活著,就不會結束。站在麥田深處,阿時的目光投向遠方,我要走了,沉默良久他頭也不回地說。小光側過頭來看他,他筆直挺立的身影讓他像一株矗立在天地間的樹,一株堅定不移的樹。阿時的眼睛依然有倔強的神采,但再也不是孩子氣的固執,他淩亂的頭發在風中飛舞,遠方已經在召喚他。
“要走了嗎?最終你總還是要走的呀。”小光輕聲說,“一個固定的地方是不適合你的,我早就知道了。是呀,從你看見梵高畫冊的那一天我就感覺到了,你終究會離開的……”
小光感到自己的手被阿時握緊了,他回過身鬆開她的辮子,讓她的長發在風中飄散。自由,就像風一樣,她不用再梳著整齊的辮子,不用再生活在老師和家長為她劃定的圈子裏,她隻需要隨風而動,如同這呼吸起伏的麥田一樣。她不再說話,和阿時並肩站立,共同感受這秋天高空中下金色的生命氣息。離開的人終會離開,但阿時會一直在她身邊,無論他走到哪裏,他都一直在她身邊,永遠都在那兒,隻要她呼吸,她就能感覺到他。
這一年,阿時和小光16歲。老師告訴阿時他能教他的都已經教了,他需要走向遠方,向更多的人學習,擁有更多的經曆,這樣他才能畫出他想要畫出的畫。媽媽看著阿時收拾起了行囊,她老了,她的孩子已經長大,能夠自己照顧自己了,再也不是那個被她硬拉住才能看管好的孩子了。媽媽的淚水悄然落下,想躲避卻還是被阿時發現。阿時輕輕拍著媽媽的背,低聲安慰著她。然後他毅然背起行囊,不再回頭,在冰涼的深秋大風中邁開步伐走向遠方。
阿時走的那天,小光沒有去送他。教室裏的課還在繼續,小光知道自己選擇了與阿時截然不同的路,但她也不會忘記那片星空,那片麥田,那無數個夕陽下兩人一起繪畫、一起回家的身影,她也會永遠記得,當一個人完全融入你的生命後,他就是你了,他走到哪裏,你就在哪裏,他和你一起呼吸,和你有了同一個生命。她從窗外向遠方望去,阿時走了,但他卻從未離開她。
時光無聲地流逝著,如水一般吞噬著過往的一切,淹沒了岸邊的事物。但回憶卻如同在水中巋然不動的磐石,在一次次潮漲潮落中頑強地保持著自身,隻要在時光中溯水而上就能看見。
小光高三了,學業是前所未有的繁重,她常常感到筋疲力盡,如同在極濃重的黑暗裏,大聲喘息卻聽不見自己呼喊的聲音。每當這時,她就會想起阿時,想起這個不知在何方飄零的孩子。她沒有再收到阿時的生日禮物了,但她知道阿時不會忘記的,有一天她一定能夠得到這件禮物,她默默堅信終會有那麼一天的。
又是冬季,小光穿著厚重的衣服在冰天雪地中奔走在家與學校間。高考的壓抑氣氛仿佛感染了冬季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是那麼費力。小光看著那夕陽的畫,溫暖的夕陽,這是唯一能安慰她冰冷的心的東西了。
生日的那一天仍然是上課的日子,每個人都在埋頭苦學,沒有人對她說祝福的話。但小光不在乎,或許隻有一個人的祝福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一個包裹寄到了她的手裏,沒有寫從何處寄來,可是小光憑直覺知道,她在等的東西終於來了。
小光抱著包裹穿過大半個城市來到了她以前的初中,來到那條老舊的樓梯裏。就著冬季晦暗的陽光,小光拆開了包裹。裏麵是一幅油畫,畫布上有一片映照在麥田上的星空,旋渦狀的星雲繼承了梵高的畫法,而這星空,顯得如此蒼茫、孤獨,正如那年他們仰望中那亙古不變的孤獨。群星在小光的眼中閃耀,深藍的夜空,茫茫的麥田,梵高的世界,阿時和她的世界,回憶如同潮水,窒息般地向她湧來。
“真是拙劣的模仿呀。”小光低聲歎息,手指劃過畫布,卻有淚水緩緩流下,無聲地滴落。
這一年,小光和阿時18歲。小光在學校準備高考,阿時卻不知流浪到了何方。但無論哪裏的星空都是一樣的,在兩個人心中閃著同樣的光芒。
很多年之後,小光開始了工作,偶爾她還會畫一兩幅畫,在繁忙的生活尋找一份寧靜與自由。阿時的畫始終陪伴在她的身邊,那是她成年的禮物,是她生命的永恒延續。
那一天,小光依然匆匆地在街上穿行,為了工作,為了現在的生活。她和迎麵而來的每一個人擦肩而過,生命中有太多過客,她來不及去關注。又是一個年輕男子朝她的方向走來,他邁著比周圍匆忙的人慢得多的步伐,仿佛在欣賞什麼般認真而又漫不經心地觀察著周圍。小光的眼光不經意地掃過他的麵龐,卻突然愣住了,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她是如此熟悉這男子臉上的神情,他一頭橫七豎八的亂發在風中飛舞,倔強的眼睛看著迎麵而來的她。
小光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仿佛回到了某年夏天的時光。是他嗎?小光直直地望著他,向他緩緩走去。又是一次擦肩而過,男子的眼睛望向遠方,從她身邊走過。小光停下腳步,他已經認不出自己了吧,認不出這個一身西服套裙、在大街上好像隨處可見的女子了吧,有一種悲哀在她身體裏蔓延開來。
“你好。”一個聲音突然從她的身後傳來,小光驚訝地回過頭,年輕男子輕輕對她微笑,如同多年以前他們相互笑著打招呼。時光仿佛在一瞬間倒流,回到過去,女孩小光怯怯的目光迎著男孩阿時倔強的眼神。
As time goes by,當時光如水流逝,萬物皆在變化,某些事還會留下影子,某些人不曾離開……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八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竺可楨學院2005級文科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