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廁所裏衝洗一張張圖書館被肢解的相片,暗紅色的燈光下,水龍頭一直在滴水,“滴答……滴答……滴答……”,水滴連成了一條線,割裂了時間和空間。流逝的終歸是流逝了。
時鍾停停走走地滴答到了高三。歲末,陰雨連綿不斷,天氣濕冷而黯淡,令人的心都要生出苔蘚而變得陰鬱。晚自修結束後,我照例在路燈下等著24路末班車,那些昏黃的燈光透過冷雨閃耀著,身體像樹葉般地哆嗦起來。
街對麵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劃破了夜的沉寂,是餘艾克。他打了一輛車,開了車門對這街這邊的我說,“快點,上車!”我隨即奔出車站,橫穿過馬路,攜著一身雨水上了車。餘艾克說,天冷又下雨,這麼晚了還是打車送我回去。於是,許多積鬱心間的東西膨脹了開來。
那幾天,龔小晶一直在催促我打探餘艾克的口風,她要跟餘艾克表白。我隻能硬著頭皮上,原來我並不覺得自己會是幹這種幼稚可笑的事情的人,但是我內心深處卻是很想知道餘艾克的真實想法,於是我在天晴了的那晚,可以看到星星的回廊裏,問餘艾克:“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我很滿意自己的提問,直接而冷靜。餘艾克很真誠地答:“我以為你知道啊!”
“可是我並不知道啊。”
“王淼淼啊。”
“……”
我沒有去回複龔小晶而是直接逃回了家,那一晚錢塘江邊放煙火,我站在自家陽台上,看著那些花火迅速升向高空,綻放,那一瞬間的光彩,照亮了整片天空。這讓我想起周遭的這些人。他們就像在我的世界裏盛開過的煙花,扶搖直上,在高空盛放,然後迅速消失。仿佛邂逅的意義隻在於交會的光華瞬間。
很長時間以後,煙火的餘燼都已經不留痕跡,隻是它們轟鳴的隆隆聲總會時不時在我身邊響著,縈繞不去。
七、王淼淼
H高是明清貢院的所在地,有五進院落,由長長的甬道相連,三年級的學生被搬到五進的獨立王國裏。我也頓時有了一種當了老人的得意,原來年級高也是可以令人驕傲的。隻是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平淡。王媽調整了座位,我和餘艾克處在教室中的對角線上,相距最遠,龔小晶也調離了我身邊,表白之事也不了了之。前排換來了王淼淼,於是我養成了上課盯著王淼淼後腦勺發呆的習慣,想象她此時的表情。王淼淼長得很純淨,字寫得美,文章也漂亮,隻是數學不大好。對數字不敏感的人往往對別的事物特別敏感,王淼淼就是一個對生活特別有感觸的人,我很不自覺地想要去了解這個吸引餘艾克的女孩,王淼淼說她想做波西米亞的吉卜賽女郎,到處流浪,走遍世界,偶爾戀愛,對象不要固定,要有幾段奇遇,幾段豔遇,老了回到故鄉,寫本厚厚的書,名噪天下。她知道餘艾克對她的感情,卻不大愛搭理他,她說同年齡的女孩通常比男孩成熟五六歲,所有她覺得他們都太小,餘艾克也不例外。
王淼淼的英文挺好,她時常在英文課上寫數學作業。老師開始也不太管她,無奈那一天實在忍不下去了,就衝王淼淼批了一通:“數學沒出息,不要英文也沒出息。”王淼淼自尊心很強,最怕別人瞧不起她。我想也許她內心深處也是自卑的吧。王淼淼那天也許真是被觸動了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跟英文老師爭執了起來。大抵是嫌老師水平低的意思,發泄完以後便收拾書本摔門而去,我驚異於這樣小小的身體也會爆發如此大的能量,也許她是真的怕被人瞧不起。
一下課,我就出去找王淼淼,她正坐在音樂教室門前的草地上,我坐到她身旁,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這一片綠草地,草地很綠,工人在給樹塗上白色的油漆,我們木然地看著,王淼淼突然想起她刻在樹幹上的字也會被這種白色一並抹去,那行字是“就不喜歡循規蹈矩。王淼淼”。
王淼淼是一個倔強的人,有堅毅的勇氣去走一條少有人走過的路。她要擺脫既有生活的條條框框,做一個不在格子裏的人總是很辛苦。
後來王淼淼去參加小語種保送的考試,英文老師雖然教學無趣,總是還有為人師表的容人氣量,推薦了王淼淼去考試。她也終於得償所願考取了外語大學挪威語的保送資格,離她的吉卜賽夢總算近了一些。
她離開那一天是個陰天,沒有告別,隻是她那張堆滿書本的課桌突然空了。我順著她空空的座位向窗外看去,正好望見她走出五進,她走得很決然,穿過那麼冗長的甬道竟沒有回過一次頭。彼時的屋簷上,恰巧有一群鴿子飛向空中。我想,她帶走的遠不止是一個書桌。
而我,還是留在眾人之間,走那條尋常的高考之路。
八、出門遠行
高考這一天,我沒有走進考場,我一個人去了樓頂的天台。在屋頂邊緣站著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所以王媽從來不讓我們上天台,這裏是三年前第一天進學校的時候那個女孩子跳下來的地方。
我看著飛機轟隆隆劃過,高架橋上機車轟鳴而過。我走到天台的邊沿,向下看去,是一進前的甬道。順著甬道邊的梧桐樹,一路延伸向前,盡頭就是校門,校門外麵就是另外一個世界,而王淼淼已經走出這五進的回廊甬道了。
五進裏,大家正在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試,除了我。四周很安靜,天大極了,人小極了。
我走出了校門,走到十字路口,環顧四周,感覺好像有什麼在等著我,我覺得自己在等待著一個決定,然而什麼都沒有,連一輛汽車都沒有。高考的日子,最喧鬧的市中心竟然也這樣寂靜。我沿路一直往前走,也不記得走過了多遠。停下來的時候,看到火車站三個大字。我想到要離開,要出門去遠行,偏離這循環往複亙古不變的生活軌跡。我用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張去海濱的車票。我想我依舊惦念著童年時代那片暮青色的大海。
列車轟隆隆地駛向北方,一路向北,義無反顧。我覺得體內的一切器官所有細胞都沿著鐵軌向前奔跑。一種虛脫感襲上全身,在停滯的時空中,我突然很想看到那黎明時分天青色的天空;想喝熱氣蒸騰的咖啡;想聞早晨樹木的清香;想背背昨夜留下的單詞。
目送列車逐漸遠去遠去,直至成一個黛色的空中消失點。我站在一個人的月台上,撕碎了橘色的火車票。
朝著與列車相反的方向,我跑回了家。
九、尾聲
天已經漸次泛白,我聽到媽媽的刷牙聲,聽見爸爸在燒早飯的聲音。他們還不知道我逃了高考。我用被子蒙住了頭,抱緊了枕頭。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十一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人文學院2007級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