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逃亡記(2 / 3)

我們的班主任叫王媽,數學老師。原本我成績平平,性格樣子都很普通。我這樣的學生,甚少受到老師關注,突然有一天數學課,王媽在黑板上寫三角函數公式,一轉過身,看到我呆滯的臉上顯出一絲吊詭的笑。這一文藝的形容是後來龔小晶告訴我的。其實我並不知道當時自己臉上畫著什麼表情,因為我原以為自己發呆時永遠是麵無表情的,不過當時我的五髒六腑的確在過著自己的狂歡節。王媽當著全班的麵,停下了她的阿爾法角等於伽馬角,衝著我說:“李瞳,上課不要傻笑,發什麼白日夢!”我感覺自己被王媽定格,成了全麵的注視焦點,頓時表情僵住。

其實那天我是想起了餘艾克。前一天晚上放學,和餘艾克一起擠公交車,車上人很多,沒有扶手了,我就順勢抓了餘艾克的手臂維持平衡。下車以後,手中還存著餘艾克的一點體溫,微弱卻持久,恍惚間一種情愫在生成。而我覺得腦子裏的那一團毛線頭又攪在一起了。

五、餘艾克

餘艾克和別人不太一樣。用木心的話說就是“書卷氣中帶著草莽氣,草莽氣中透著書卷氣”。餘艾克走路永遠昂著頭,我不知道是因為他個子不高還是他太過自信的緣故。餘艾克有當官癮,喜歡當幹部,當我們班的團支書,還去學生會競選。他很懂人情世故的樣子,這正好是我缺乏的。餘艾克也很有人緣,如果他是磁,那他身邊聚集起的男孩女孩們就是鐵。磁鐵們聚集在一起吃飯、打球、唱歌或者看電影。餘艾克熱衷各種競技性的活動,籃球賽、辯論賽、唱歌比賽、競選……他就像一排碼放整齊的書架上忽然凸出來的那一本書,讓人想要抽出來翻看。

不知道為什麼後半個學期王媽突然把他換到了我們前坐,龔小晶很高興,她似乎很喜歡餘艾克,總叫他轉過來聊天,可是她又怕尷尬和意圖太過明顯,於是加入他們的談話便成了龔小晶給我規定的功課,在她所謂“適當的話題、適當的時機”插入,我也就是一搭沒一搭地應和著他們。龔小晶對於餘艾克的講話就是一塊沒有容量上限的海綿,海量吸收。雖然我不是鐵,但是總歸處在餘艾克這個磁場中。早春的一個下午,大家說起《圍城》來,餘艾克說這結局讓人小傷感,雖然是顯而易見的。龔小晶趁機問他對愛情、對婚姻的想法,餘艾克說:“不想,太早,太遠。”我隨口一接:“隻是我的時間太少,我不關心未來,我隻關心現在。”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的眼睛裏的光彩,好像深空中一顆遙遠恒星的光芒。終於,餘艾克這塊磁石發出的射線和我的所謂引力產生了奇妙的反應,於宇宙的無涯洪荒裏,不長不短,不早不晚,剛巧趕上了。

夏天的時候,我喜歡坐在圖書館門前的台階上看小說,那台階上總有些青苔,讓人心靜默而沁涼。初夏的黃昏,我正在看《傾城之戀》,餘艾克跑到我麵前,他說他們剛輸了球,他把球砸到圖書館外的圍牆上,彈出老高,還順勢打飛了黛色的瓦片。白牆上留下了球印。“這場球原本我們穩贏,手風不順,五罰不中……背又傷了,跟他們中鋒卡位吃虧得要死……”他身上那黏稠的汗水和急促的呼吸讓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潮濕起來。

又一個下午,我好像是在看《紅與黑》吧,他說原本可以成為校園十佳歌手,隻是決賽太緊張,“我是預賽第一啊!”“餘艾克你可以的,不要喪氣。”“我不喪氣啊,我有實力的!”我笑了,餘艾克的驕傲好像永遠不會被打擊褪色,也不知道他那股沒來由的信心是從哪裏來的。雖然白天餘艾克還是跟龔小晶和我三角會談,可是每天黃昏,他都會跑來圖書館,坐在台階上跟我說話。

當這些已經變成一種習慣的時候,學校突然決定改造老圖書館。黛瓦白牆、青苔石板、古樹碑刻全都要拆遷翻新。這動議在學生間激起巨大的反對聲音,畢竟這些建築早木是H高幾代人的記憶。餘艾克是抗議學生裏最激進的之一,跟校方談判、集結同學寫聯名信、做橫幅簽名抗議、聯係社會媒體……隻是一切皆是枉然,強大的校方依舊在一片反對聲中拆了老圖書館,為造一個現代的漂亮的圖書館挪出空地。就像現代城市的舊城改造一樣地蠻橫無理,新陳代謝的過程中,記憶被移除了,連一個悼念的廢墟都會被新的現代建築所取代。與此同時,我每天放學都會經過的小巷也因為蛛網一般遮蔽城市天空的電線杆和老舊的筒子樓而要立麵整治,烈日、高樓、電線杆、單車、裏弄裏飄出的臭豆腐香氣……連同我黃昏的讀書地都要消失了,生活便是這樣無奈。

六、天文興趣小組

二年級的時候,我參加了一個天文興趣小組,我開始有了一堆固定的玩伴,一堆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沒有燈光的湖邊,聽青蛙呱呱叫喚,蚊子嗡嗡飛舞,等著英仙座流星雨到來。

根據阿蔡的說法,看到一顆流星就要馬上打個結,這樣就可以把願望存起來。於是在去看流星之前,我們去買了好多紅繩來,捏著紅繩盯著玄青色的夜空。

看流星過程中,出現的最高詞頻就是“啊!流星!”和“幻覺”。前一句是異常激動的目擊者的呼喊,後一句則是大家集體向他潑冷水的冷言冷語。

英仙座那天晚上,所有人不論幻不幻覺總共看到了一百零五顆流星。自然也收獲了大把的繩結。回去的路上,每個人都在拆結許願。流星帶來的願望變成了廉價的雞肋。流星劃過天際的情境,也不盡那種文藝腔的羅曼蒂克,很像我原來用的老舊諾基亞發出信息以後的動畫:一個小信封圖標後跟的一串省略號星星點點地一閃而過。

當時究竟許了多少願望、許了什麼願望我也記不清楚了。

在興趣小組,我可以去天荒坪水庫的山頂拍照,拍夜空。把相機架在三腳架上,對著北極星長時間曝光,曝上半夜。衝出來的照片就是一個一個的彩色同心圓。琥珀色、蟹殼青、鬆柏綠、紫檀色、藤黃色、明黃色、絳紫色、胭脂紅。那是一些無與倫比的、在城市中無法見到的顏色,我的舊顏料盒的任何顏色都調不出來的色彩,以至於現在我隻用黑白膠卷,不再拍彩色照片。天空中,每一種顏色的圓圈都對應一顆恒星的運動軌跡,各行其道,從不越軌。這照片我至今存著,時時拿出來看,這是一種玄妙的感覺,天體在宇宙間循環往複的全部意義竟然全都呈現在這一張小小的相片紙上。

隨著興趣小組裏一起玩的一批高年級同學升了大學,興趣小組也漸漸成了無趣小組。我喜歡跟大孩子玩,對著比我年輕的孩子的天真表情,我除了躲到鏡頭後麵一個勁按快門就不知道怎麼招架了。

我逐漸又回到了獨來獨往的日子。

七、圖書館

餘艾克的努力還是徒勞,最終建築隊還是進駐了學校。自從拆遷開始以後,我每天都帶著相機去拍圖書館的拆遷進展:先是圖書館前的明清碑刻被抬走;再是圖書館牆壁上的塗鴉(包括餘艾克製造的籃球印子)都被粉刷幹淨;隨即門口的大樟樹被一排一排連根挖起;最後那一級級生出苔蘚來的青磚台階也被逐一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