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佛龕有我(3 / 3)

二少爺隻帶了現錢便走,我還是愣著,他一不耐煩,拉我就走。也許小鬱說得對,心底裏,我是有那麼點念著他,不然我也不會一無反抗了。

他馬上買了車票,我是什麼都不懂得的,可我越是不懂,他就越滿意,還喜歡看我發呆的樣子。我隻道他是喜歡我,也沒多想什麼,不過他不再叫我小蕙,卻叫我蘭蕙。我隻是隨他,反正姓什麼,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火車一直北上,我頭腦昏沉,隻顧睡,卻又像做夢又像真的似的聽到有男人在念佛,睜開眼,卻不見人。隻有二少爺,便以為做著夢。

他見我醒了,告訴我說大少爺快要納我做妾,問我願不願意。我當然不會說願意,隻是搖頭。他見我更清醒了,便神秘兮兮地對我說:

“大小姐,不是好人,知道嗎?”

我又不能辯駁,隻是隨他講。

“她是想把你做誘餌,釣我們兄弟殘殺,然後獨吞家業。”

又是“餌”,又是“殘殺”,我怎麼懂?我也終究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隻是隨他說。這樣,他卻更滿意,越看我越高興。

後來火車停在一個不能算太遠的地方,有長江入海口。二少爺似乎對這裏很熟,像是來過很多次一樣。

二少爺徑直帶我上了山,說上麵有個寺還有個庵,兵荒馬亂的時候,寺和庵合用一個住持。我卻覺得奇怪,哪有人私逃還不忘燒香的?

進了寺以後,卻有個很大的儀式,等儀式完結,煙霧散去,走出來的,是光了頭的二少爺。

我全身的血都奔湧了,眼淚像泉水一樣冒出來,擦都來不及,我隻顧抱著二少爺的光頭哭,他不是很喜歡我的嗎?怎麼一逃出來就做了和尚?

他卻推開我,仿佛頭發一剃掉,真的什麼情分都剃掉了。

我就這麼站著,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林家我是逃出來了,但出來了,又去哪兒?

“蘭蕙,你也應該遁入空門。”他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我依然是那個木訥的表情,他一把拖過我,把我往住持那兒一推,讓他給我剃度。

而我也不過想有個容身之處,反抗,我從來不懂。

整個梵宮裏都點燃了香燭,讓我沐了浴,熏了香,穿一身寬大的素色衣服,頭發垂在腦後,正像個菩薩。

這麼多年,我真正看清楚我的臉,原來我的表情是這樣恬靜、這樣悠然。他沒有說錯,我是菩薩,真的是。

剃度開始時,問我很多問題,我沒有回答。二少爺看著我的頭發一絲絲落下,他突然驚恐萬狀,傷心又不平,想伸手阻止,卻被人擋回,他在後麵,終於流下了眼淚。

我看見地上一地落發,沒有多少傷感,隻覺得好像真的成了另外一個人——明蕙——我的法號,剛從林家逃出,又來做佛的女仆了。

他流下了淚,但等我剃度完,他卻恢複到對我更冷漠的態度,我見他這樣,卻還是漠然地走了。

山上,真是讓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早起看長江裏的日出,傍晚隔著參天大樹看紫色的霧氣從長江裏湧出,就像我做的那些不停飛的夢,這夢,我也不怕醒。

住持讚我是有慧根的人,很快我不用做小尼姑了,去菩提院做法師。他還皺著眉頭說二少爺犯了不少戒條了。我這才想起,他對我剃度前後的冷漠不是同一種的。前種是他在梵境裏我在紅塵裏,後種卻是他在紅塵裏對一個尼姑的冷漠。

我還是每天早起掃院子,看日出,看著看著,那輪紅日就搖晃著上來了。每天,都是這樣。

這寺,有很多香客,二少爺卻最終也成了個香客。

我隻聽個小尼姑說有天一個大小姐來拜佛,便和他勾搭上了。

“大小姐”讓我想起林亦珍,我不知道是小尼姑錯用了“勾搭”還是我想太多,我總覺得是她帶走了二少爺。但到底是入了贅還是回去當少爺了,我已不再那麼關心。

我終於明白,他怎樣一路掙紮在紅塵和梵境裏又生生把我也帶進去的事實,卻終在我落發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終究隻是二少爺,小蕙卻不是小蕙了。

我還在看日出和暮靄,菩提院裏長出了茶樹,卻是不種也不收,我隻喝清水。

我的心裏,也終於完全是長江裏翻滾的天外音。

(該文為浙江大學第八屆校園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作者時為浙江大學建工學院2005級建築學專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