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力圖收在這部書裏的,完全是老人們本人自發的、積極的表述。不做過多的文字潤色,不做誘導,不做勉強。對於我寫作能力的考驗,在這次工作中隻集中於一點——如何才能原封不動地采用老人的話語並且做到使其容易閱讀。
訪問時,我最先需要了解的是老人們的基本人生背景:今年高壽幾何,曾經做過什麼職業,如今的身體狀況,家中子女在哪裏高就等。在老人的個人背景上如此花時間和占如此大的比重,是因為想讓“空巢老人”在我這裏成為每一個具體而微的個人,而不願意讓我麵前每位活生生的老人變成“空巢老人”這樣一個泛指。這可能是一個小說家的天性在作祟,而另一方麵,我對空泛的“整體”無法駕馭,也難以產生興趣,隻對每一個具體的、不能替換的“個人”懷有敬意。在這個意義上,很多時候,我都會忘記了坐在我對麵的,是一位“空巢老人”。麵對老人,我隻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竭盡全力去深入具體地理解對方是個怎樣的老人,並力圖以其本來麵目記錄下來。
我想我采取的這個態度,或許對於完成這部書稿也是有益的。因為“空巢老人”這個概念,作為一個重要的社會學意義上的存在,已經被我們廣為知曉,而作為具體的“空巢老人”,他們的形象卻因為屢見不鮮而顯得輪廓模糊。在我麵前出現的這些老人,如果不是因為這樣的采訪,連我都會將他們混淆在大而無當的概念裏,認為他們就隻是、也隻是生活的本身而已,他們仿佛僅僅隻被賦予概念的意味,我們極少能夠有機會,甚或有耐心,側耳傾聽他們獨特的聲音。要知道,通過媒體,他們大體也是被同一種敘述範式所描述的。
無疑,老人們都是艱難的,這是自然規律使然,盡管程度各有不同。但我卻必須將他們一一分別,讓他們成為唯一的那一個空巢老人。在我眼裏,讓每一個人成為他們自己的,無一例外,都事關“孤獨”。是“孤獨”這樣的存在,令人之個體彰顯了自己的與眾不同。相較於肉體衰敗這樣的自然規律,孤獨,就顯得格外沉痛。因為前者不可逆,所以我們麵對起來反而易於接受,而所謂孤獨,似乎是一個可以人為調劑的情緒——盡管人之孤獨,亦是不可辯駁的生命本質——所以強加於己的時候,才如此令人神傷。
對於孤獨感的存在,老人們的表現也各不相同。有幾位生活條件不錯、個性也頗為外向樂觀的老人,如果不加分辨,從他們的話語中你幾乎難以捕捉到孤獨的陰影,但作為一個親臨現場的傾聽者,我卻能夠從他們瞬間的語氣或者神情中,感受到那無所不在的憂傷。
我認為這不是我的個人猜度。
在這個寫作計劃整個的執行過程中,一首裏爾克的詩始終縈繞在我耳畔——
我在這世上太孤獨,但孤獨得還不夠
使這鍾點真實地變神聖。
……
是的,我在這世上太孤獨。
十裏店經常會有陌生的麵孔出現
——《蝌蚪》後記
這部小說肇始於習習的一篇散文。她在那篇散文的開頭寫道:十裏店經常會有陌生的麵孔出現。
因為是熟稔的老友,當日酒中,我跟習習說:這個開頭,可以拉開架勢,就此寫出一部長篇小說。此言或可歸咎於一個寫小說的麵對一個寫散文的同行時,那種毫無道理可言的自以為是——是不是呢?在這裏我暫且不做剖析。我要說的是,當日之言,除了顯而易見的浮浪,於我而言,也確有懇切的一麵。
十裏店經常會有陌生的麵孔出現。
首先,從小說的方法論上講,這句話千真萬確,夠得上是一個好的起勢;其次,就這句話的內在況味而言,它還在一瞬間喚起了我那似是而非的鄉愁。
在散文家習習筆下,“十裏店”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實指。現在我想,當日我信口開河,不過是因了一個寫小說的家夥,對於習習和散文擁有這種地理意義上的實指,並可借此言說,而產生出的羨慕忌妒恨。“十裏店”對於散文家習習而言,可以視為故鄉一般的立腳點,起碼,在那塊地圖上找得到的巴掌之地,生活戰鬥過後,她儲備了來日寫作的一小部分資源,並且能夠以一種“真”的“散文式”的態度來還原過往的經驗。而這些,對於我卻是宿命一般的闕如。不是說我從來禦風而行,不曾落腳於某塊“十裏店”,這不符合邏輯;也不是說我膽敢輕視散文這一文體,認為其“真”可疑。是說,這世界之所以千姿百態乃至千奇百怪,恰是因為大部分邏輯針對大部分具體而微的生命時,往往便駭然失效,而這失效的一刻,小說捕捉起來卻最為合宜。我的每一天都是在某塊實在的“十裏店”度過的(事實上,我一度棲身的那座學院,便與習習的“十裏店”近在咫尺),但無論幸與不幸,在“十裏店”或者“故鄉”這個邏輯命題上,我就是被扔進了“具體而微的生命”中的一個。我沒有故鄉,不斷被放逐與自我放逐。這就是我一切怕和愛的根源。對此,在這裏我仍然暫且不做剖析。我想說的是,“沒有故鄉”,畢生麵對的大多是邏輯失效的那一刻,才是我選擇了小說這門藝術的根本動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