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和光同塵·創作談(4)(2 / 3)

我在這個世上太孤獨

起初接受這個寫作計劃時,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對於我國老齡化社會所麵臨的諸般問題,盡管早有耳聞,並且自己的家庭也有切身的體會,但嚴肅地以文字方式去觸碰,卻一直沒有動過念頭。首先,這個問題在我心裏,隱隱地便可以感覺到其格外的蕪雜和龐大,大到似乎難以靠一己之力去觸摸;其次,這個問題所隱含的那種幾乎不用說明的“悲劇性”氣質,也令人內心不自覺地便予以了規避。這就像是死亡本身,盡管是我們永恒的困境,但誰都不願主動地提前感受——就讓它懸浮在我們頭頂,隻作為一個似乎與己無關的“偽命題”,一來二去,靠著這份規避的態度,仿佛就忘記了那種終極性的壓迫。

最終促使我決定寫這本書的動因,是一則在不經意中看到的新聞。

關於空巢老人的新聞,其實如今早已經滿目皆是,翻開報紙,打開網絡,時不時會有這樣的消息閃過——老實說,充斥著的,大多都是些負麵的消息。這些消息夾雜在鋪天蓋地的信息洪流中,幾乎已經成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常態,因為成了常態,所以多少便讓人覺得麻木。人就是這樣的奇怪,當某種常態時刻裹挾著我們的時候,因為司空見慣,倒仿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事情了。這就好比空氣質量的糟糕,由於人人領受,由於無外如此和隻能如此,於是作為個人,呼吸時反而不會覺得十分窒息。

這則新聞就是在這樣的情緒下進入我的視野:

2013年3月中旬的一天,上午九時許,宜春120急救中心接到報警,稱中心城區東風大街一名九十五歲老人在家割腕自殺,急需搶救。當趕到老人家中時,醫務人員發現,老人平躺在床,麵色蒼白,昏睡不醒,床前的地麵上一攤鮮血,老人左手腕傷口處流血不止,情況十分危急。醫務人員給予緊急處理後,快速將老人送往醫院接受進一步治療。途中,家屬說出了老人自殺的原因——可能由於年後一些親人外出務工,身邊的家人也忙於工作,在家陪伴老人的時間越來越少,疏於對老人的關心,老人心裏充滿孤獨感,一時間無法承受,這才做出輕生的舉動。

消息配發有照片。被救的老人躺臥在病榻之上,形容枯萎,但神情寧靜,仿佛根本不曾有過酷烈的決絕,抑或肉體遭受的創傷並不在他的意識之內——就是神形之間的這份落差,突然令我感到了震驚。

我在想,究竟是何等力量,能夠讓一個活到了九十五歲這般高齡的老人選擇從容赴死?消息稱,這位老人此番已是第二次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唯一的原因,隻是因其獨守空巢,害怕孤獨而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此中邏輯,似乎在我們的經驗之內,又千真萬確地超乎我們的想象之外。在我的經驗和想象中,高齡老人往往對自己的生命懷有格外珍惜之情,這完全符合生命應有的邏輯——告別之際,便要格外留戀。而且,在我想來,人之暮年,大多會因為曆經了太多的塵世悲喜,於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對於生命,會有著更為寬闊與豁達的體認,由此,對於諸般痛苦便理所應當地有了更為強大的領受能力。

在我的心目中,九十五歲高齡的老人,幾乎就是一位“神”了。

新聞中提及的“孤獨感”,在我看來格外醒目,這是家屬給出的老人赴死的最大動因。那麼,是什麼樣的孤獨感,能讓一位“神”用鋒利的刀片對著自己的手腕割下?能讓一位耄耋老者,毅然地選擇了離開?

我要承認,正是這個意象令我決定走進這個寫作計劃,而這個意象的核心詞,便是——孤獨。

我從來以為,相對於物質力量對於我們的壓迫,人類心靈上巨大的困境,更為強烈地作用在我們的生命中。肉體的病痛,物質的匱乏,乃至種種的天災與人禍,這些似乎都是外力,有時候幾乎是不可辯駁與無法回旋的;而心靈專屬於我們,我永遠在意的是,是什麼,讓我們的心靈都無法自已?如果說,空巢,衰老,對於我們還是未來之事,那麼,孤獨,此刻便潛藏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它柔韌地蟄伏著,伺機荼毒我們的靈魂。

我想知道,隨著我們年華老去,當肉體漸趨衰敗的時刻,我們肉體中內心裏的那種孤獨感,是因何反而逆向生長,越來越蓬勃,越來越龐大,直至茁壯到先於肉體的衰亡來熄滅我們生命的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