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烏江》。感謝《小說選刊》以這種幾近“原發”的方式,將這篇小說遴選了出來。
而黎明將近
首先,這篇小說的創作初衷,在技術上有一個格外明確的目標,那就是,我非常清醒地要求自己,寫出一篇嚴格意義上的“城市小說”。理由很簡單——如今我們這個國度的現狀,終於讓中國作家在書寫城市時,第一次真正具備了某些必要的生命經驗,因此,也必然導致此前我們從西方文學中學到的那些方法突然變得不再那麼順手,我們基於農業文明所積攢出的那些文學財富,也都漸次顯得蒼白和無效;這個時代迅捷、快速,以技術力量的飛躍式發展為表征,既往的、經典性的文學經驗,的確已經難以令人滿意地描述出我們在新境遇之下的新困境。快和慢本來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因為快慢不同的現實根基,已經使得我們在結構作品時產生了新的範式與規律,乃至新的美學況味的需要。其次,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以新的要素結構小說文本時,最終又必須、也隻能落實和回歸到“對於人的描述”這一文學亙古的要義上。那麼,如何以小說的方式,以今天的方式,來呼應文學偉大的精神傳統?毋庸置疑,這個時代可能爆發的問題勢必格外凶猛,給人造成的痛苦也勢必會格外強烈。但是,如果我們認同城市化在今天已經是一個無可逆轉的方向性趨勢,也許我們的小說就不該過分沮喪於這個大勢——人類必須得往那個方向去,你說它好也罷,壞也罷,那個方向都是無可避免的,而對於一個無可避免的事實,進行過度地描黑,除了徒增人的悲傷,究竟意義幾何?作為一個小說家,有沒有這種自覺,能不能在意識中比較清醒地讓自己的寫作與時代相勾連,並且以符合文學規律的創作,給予這個時代某些勸慰性的溫暖,都是值得我思考的。在這個意義上,這個中篇以“而黑夜已至”為名,毋寧說是在呼喚“而黎明將近”。因為,我從來相信,時代浩蕩之下的人心,永遠值得盼望,那種自罪與自贖,自我歸咎與自我憧憬,永遠會震顫在每一個不安的靈魂裏。我這般相信,理由其實同樣如此簡單——看吧,人類度過了無數的黑暗時期,迄今依舊綿延不息。
因為,上帝視我們為寶貴。
重拾純潔的殘片
在大多數時候,我們基本認可:生命是一個被漸次敗壞的過程。好比熱力學第二定律:在任何閉合係統中,無序度總是隨時間而增加。既然是定律,便有顛撲不破的蠻橫。然而,在生命這樣一個密閉的係統中,除卻肉體,人尚有心靈,肉體的漸趨殘破無可抵擋,心靈的重整旗鼓,卻是糾纏我們畢生的功課。以孱弱的靈魂逆向對抗鐵一般森嚴的定律,人之悲傷,除此而外,無以複加。奇異的是,人的靈魂中總是葆有一些難以徹底泯滅的質地,宛如碎瓷,即便蒙受摔打與淬煉,也依舊熠熠發光。這些碎瓷如若可以經曆一番化學分析,那麼顯微鏡下、試紙之上,支撐它們的組成物中,必定會有“自尊”這樣一種不可替代的分子呈現。對於尊嚴的盼望,永遠作用在我們的靈魂裏,它像水溶的藥片,遍布在我們靈魂的細胞中。這是人之愚頑,亦是人之可愛。由此,向善向美,自罪自疚,才成為可能,成為人最可寶貴的品質之一。我不能夠想象,小說中的主人公與現實中的我們,如若根本地不再“虛榮”,不再有被世界正麵嘉獎的需要,一切將會何等的無望。在這個意義上,虛榮從來不是一種無可原諒的罪過,渴求被讚美,也從來值得體諒。這種永在的、對於完美的自我追逐,除了讓人在歧途中屢戰屢敗,或者也從根本上保障著我們的靈魂不至於徹底崩盤。
我同情小說中的每一個人,所以寫作於我,不啻為某種自我原諒,因為,我實在是知道,他們所有的不堪,都是我的不堪。我同他們一樣,曆經摔打與淬煉,在一條密閉的係統中,走向無序與紛亂,猶如一隻器皿,碎成一地殘片;我也同他們一樣,在這破碎的過程中,徒勞,但是有益地懷有某種讚美之情,讚美造物之神奇,讚美內心中被一雙大手安放著某些晶瑩的品質——這些品質讓我們在一次次的破碎中,重拾純潔的殘片,夢想一個瞬間後,就會重新成為一具無可挑剔、猶如初生之嬰兒一般完好如初的器皿。
今天是兒子的生日,我在異鄉的深夜寫下這段創作談後,熱烈地決定,明天給予他由衷的讚美。
謝謝《中篇小說選刊》以及《小說月報·原創版》,同樣讚美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