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就牢牢記住了這句話,並把它視為公理,從未懷疑過。“世界的中心就在我們腳下”,我念叨者。這句話一直跟著我長長長,隨著歲月的遞嬗而毫未褪色。

誰知活到現在這不惑之年了,卻漸漸滋生出疑惑。說實在話,我是有點兒不大相信了,因為我已經看出了這句話的副作用。可我卻偏偏發現,現在說這話的人竟越來越多,這兒,那兒,大庭廣眾,犄角旮旯,哪兒都能碰上。也就是說,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比如有一次朋友聚會,爭論起“什麼是好人?”的問題,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爭相搶話頭,列舉出諸如“正直”、“坦蕩”、“無私”、“有責任感”、“有高尚境界”、“願意幫助人”雲雲。周五卻突然橫著插進來一杠子:

“對我好的就是好人!”

誰也沒提防周五竟會道出這樣的高論,一時眾人皆啞然無話。過了一會兒,終於有吳六跳出來將了他一軍;

“那要是希特勒對你好呢?”

周五麵不改色道:“那對我來說也是好人,他又沒有傷害我。”

“嘩!”大家都不吱聲了。半響,周五忽然又說:“我說的當然也是激憤之言。可是你們看吧,有的是名人巨頭、官僚政客,包括文人學士,就是這麼說話、行事的,誰能否認得了?”

我就仔細地到生活中去觀察了。果然!

——一個很隆重、很莊嚴的大會上,某主席發言:“我認為鄭七這個人很不錯,一直對我相當尊重。”

——一個很嚴肅、很正式的人事會議上,某老講話一言九鼎:“我認為王八可以擔任這個職位,他一直很聽我的話。”

——一個很深刻、很學術的研討會上,某德高望重的權威慢吞吞點了頭:“我認為馮九的論點是對的,這些年來他一直追隨著我。”

——一個很正式、很是回事的評委會上,某主任評委聲震屋瓦:“我認為陳十可以給個頭獎,他從來對我極度謙恭,老是‘老師長,老師短’的。”

嘩嘩!!全都是“我!我!我!”真不知還有沒有社會尺度或曰人類標準了?然而且慢,還更有別一種風景呢。請看某日,我在編輯部的電話實錄:

“你們能不能派人來采訪采訪我啊?”

“請問您是誰呀?”

“你怎麼連我都不知道哇?你肯定讀過我的詩嘛!我是著名詩人褚十一(一個從來聽說過的名字——作者注),從去年起一直轟動詩壇,好多大報都介紹過我,我奇怪你們怎麼還能沉得住氣?……”

嘩嘩嘩!!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實在不知讓人說什麼好了!

當然了,比起那些犯大事,比如動輒拿國家幾百萬、幾千萬元胡折騰,眼皮也不眨一眨,還名之日“交學費”的大人物來說,我舉的這點小例子,實在微不足道,簡直不算回事。不過,犯大事終歸有法律管著,這種雖不觸犯法律卻終究違反人類規剛的小例子,可就全憑個人的“良心”了。

說來,這也是我近年來的一個獨家發現(本人擁有專利發明權):本來世界上的人,可以分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黑人白人、好人壞人、熱情的人和冷漠的人,善良的人和歹毒的人、幫助人的人和不願幫助人的人,等等;其實分來分去,歸根結底,我發現不過就是兩種人——自我的人和為人的人。不信你就看吧,在我們身邊,一事當前,總有人善於先替別人著想,也總有人就知道以自我為中心。很典型的例子,就說BP機吧,有一天我正在外麵開會,一位陌生人對著我連呼不停,我急忙不顧失禮,繞過主席台去打電話,誰知對方一開口卻是:“我大前天寄給你一個稿子,怎麼還不答複?”我強壓著內心的不快,回答說等我回去替您查一下再說吧?誰知他倒把電話摔了。同樣是BP機,我也遇見過社科院的一位女學者,她為我翻譯了一篇稿子,幾次找不到我,隻好呼叫;我的電話剛打過去,她就首先連連道歉:“對不起,您回電話不方便吧?”可真是兩種境界兩重天,兩種不同的思想方法,做人的差別可就大了。

或日:人都是自我的。人的本性就是自我的。人的替別人著想歸根結底還是為他自己的——因此用不著有什麼大驚小怪,也用不著口誅筆伐。這話很有點兒像那個古老的命題:人之初,性本善還是性本惡?孔聖人,孟聖人,外國的聖人們,還有咱們這些非聖人的芸芸眾生,已經爭論丁幾千年,聖人說聖人有理,惡棍說惡棍有理,恐怕再爭幾千年也論不清楚,所以本小文不作無望之辯。我隻是想:要是人人都那麼自我,隻顧以自我為中心考慮問題,隻有對我有好處才幹,否則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那可就糟了。大夫衛十二可以說:“這個割盲腸的手術對我來說太沒有科研價值了,改換心髒得了,你不需要我需要。”警察蔣十三可以說:“今天我不高興指揮交通了,你們愛撞車就撞車吧,算你們活該倒楣。”救火隊員沈十四可以說:“那個著火的正是我家的仇人,去他的,老子就是見死不救。”總統韓十五可以說:“為了使我的政績名垂千古,我決定即刻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