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足我衷心地感激神,想撥開雲霧,見見他的真麵貌。神說好吧,請隨我來,我再帶你去見一位真君子。
我被帶上一座高山,那裏有一片白雪皚皚的開闊地,站著一位老者,我差點叫了出來,這不是在我心目中被奉若神明的張中行先生麼?
絕不僅僅我一人如此說,年已八十有五的行公,在許多文人和青年人的心目當中,都是“神”。他集哲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詩人、作家……於一身,對我說的卻是:“我這一輩子學問太淺,讓高明人笑話。說句玩笑話,若王國維先生在世,能評上一級教授的話,那誰還敢評二級?連三級也沒幾人當之。”他一邊這樣感歎著,一邊不解地問他的弟子:
“我在外麵真有那麼大名聲?”
而我輩之人呢?有的一共也沒讀過幾本書寫出過幾篇像樣的文章,就敢自我陶醉、自我膨脹、自我吹噓、自我擴張、唯我獨尊、妄自尊大,老子天下第一.整天汲汲於爭名次,排座位,詆毀別人,抬高自己,陷於憤然得不到的焦躁裏……與行公的境界相比,是多麼可憐的井底之蛙啊!
差距也許就在這裏?
五
“學”,近年社會中逐漸陌生化了的字眼。
“修養”,更成為故紙堆裏麵的遙遠話語。
書籍倒還在繼續源源不斷地印製出來,而且越印越豪華,動輒十本八本一套,往書架上一擺,真的比花瓶、鏡框、化妝品等等高雅氣派得多。可是它們被一本一本碼上堂皇的書櫃之後,卻同時也就獲得了一種深宮寂寞的命運。它們是真正的“白頭宮女”,一轉頭就被遺忘了。
真正踏踏實實埋頭苦讀的人,在這個浮躁如雲的社會中,是少而又少的了。學習的確是一件太艱難的事情,不像商海可以賺錢,文壇可以掙名,歌舞場可以少了約束,多了瘋狂……
可是不學的結果,就會是那位男作家的女朋友,那位出言不遜的撞車人,那些展示隱私的作者,那位不擇手段的偽善兒,以及那些自封為老子天下第一的野心家、陰謀家、投機分子……
這是最讓人憐憫的!
我們人類,本來就有著許多先天的毛病,麵對著泱泱大幹世界,浩浩曆史長空,最大的悲哀就是由於認識能力的有限,我們永遠無法窮盡真理,使世界好得到位。但是我們也有一些能夠做到的事——學習,便是其中之一。
這是萬事之源,立身之本,悠悠世間,唯此唯大。
一個人就活一輩子,誰都想好好享受有限的生命。那麼,誰若不想再被人憐憫,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請少一些汲汲於名利場的貪心,先好好讀上幾本書再說。
得與失
在煌煌赫赫的漢語言文字寶庫中,有這樣的一批詞彙,諸如:“前後”、“長短”、“動靜”、“黑白”,“是非”、“好壞”、“善惡”、“貧富”、“美醜”、“成敗”、“正反”等等,細琢磨起來非常有意思。它們都是一個事物的兩端——地球的南極和北極,樹葉的正麵和反麵,天空的星辰和大地的沙粒,情感的真偽、愛憎、痛苦與歡笑……說起來互相對立,互相逆反,南轅而北轍,卻又偏偏共處於一方小得不能再小的空間裏,相互依傍,共存共生,豈不神妙哉?
我就常常冥想這裏麵的玄機。
特別是“得失”這個詞,越咀嚼越耐咀嚼,越琢磨越有琢磨頭兒,我覺得它裏麵藏有無限深意。
它首先是一個很耐人尋味的詞。“得”,是得到,擁有,“三千寵愛在一身”,“姐妹兄弟皆列土”,榮華富貴,全都有有了“失”,足失去,空無,“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白忙活半天,又什麼都沒有了。可真是得失得失,得而複失(當然也有失而複得的情況),由此構成了“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複雜人生。
《管子·重令》曰:“天道之數,至則反,盛則衰。”《三國演義》開篇詞:“是非成敗轉頭空。”《紅樓夢·好了歌》:“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還有民諺:“功名利祿,全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些大智大慧的警句格言,算是把得與失的辯證關係,講得透徹得不能再透徹,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吧?可是照樣,一代又一代人仍然是看不透也思不透,“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玩命地朝前掙巴,甚至打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了,還要瘸著腿,瞎著眼,流著哈喇子去擠、去爭、去奪、去搶、去罵大街,去想多得到哪怕一點點。你們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