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答其實是一答,國文老師斷然答道:“還是文化上的問題。”
他解釋說:我們這一代作家和我們的下一代、也就是50多歲那撥作家,缺少的是學養,多的是生活。時代給了我們長的磨練,我們幾乎什麼都經曆過,比如戰爭解放戰爭我趕上了,抗美援朝也親曆過,當時的身份是文工團的創作員,可惜沒寫出什麼作品;又比如運動——解放以後所有的政治運動都經曆了,1957年我早早地就被打成了右派,隻因為那個短篇小說;再後來是全民族的大劫難“文革”。這些政治運動把人的靈魂反複衝來洗去,卻惟獨不給人民一個完整的學業教育,使我們終生缺少了學養上的係統訓練,無法進入書齋。到了“知青作家”那一代,就更是缺少文化,有的人後來自己強化補充了一點兒,還稍微好一些。這就是造成許多作家沒有創作後續力的原因——人生領悟得是相輔相成的,人生不能缺一角。這也就是我們後幾代作家趕不上季羨林、金克木、張中行那些老先生輩的原因。
至於說到他自己,李國文認為他占了幾個“便宜”:一是家庭原因,讀書世家,書香門第。二是他高中讀完,由於當時參加了反蔣愛國的進步學生運動,被迫害不能在上海考大學,又出於熱愛文學,就投考了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就是大名鼎鼎的“南京戲專”。他讀的是理論編劇係,老師也都是大名師,有洪深、曹禺、陳瘦竹、吳忍之等等,從易卜生到莎士比亞,還有“三一律”什麼的,著實係統地讀了好幾年。三是前麵說過的,打成右派以後,把《紅樓夢》讀得爛熟,“文革”後期躲在家裏養病那幾年,不光讀了《二十四史》,還通讀了《資治通鑒》等等古籍,把國學這一塊又好好補了補。
“就這麼連滾帶爬的,算是讀了一點兒書。可正如前麵說的,遠遠比不了那些學貫中西的老輩學者,他們懂外語,歐美那一塊都讀過見過,知識麵廣,而我們隻接受過蘇俄文學,眼界窄多了。”
說到這裏,李國文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然後把話題轉了。他說,他這輩子所占的最大便宜,他所擁有的惟一財富,也就是這些學到肚子裏的知識:
文化是誰也剝奪不走的。你有財富,可以一夜之間就變成窮光蛋;你有官位和權力,人家可以一下子把你擼到底;隻有你肚子裏的學問,就是把你剝奪到零的程度,嘿嘿,他也甭想拿走!
這話說得多氣人啊,也多鼓舞人啊,氣的是壞人——黨閥、學闊、學術騙子、混子、文化流氓、地塔、無賴,還有專門陷害人的小人;鼓舞的是好人——老老實實的學問家、本本分分的儒生、真真實實的用功者,還有一切對“文化”懷有敬畏之心,一步一個腳印地攀登,一點兒也不投機取巧豪奪的好人!
說到此,不用再說也明白了,李國文為什麼最憎恨的是小人?
餘秋雨先生曾有一篇兩萬多字的長篇隨筆《曆史的暗角》,是專門分析和揭露小人的,我認為這是餘所有文章中寫的最好、最有價值的一篇。在這篇令善良人、老實人、好人們讀來驚心動魄、此生難忘的長文中,餘先生除了懷著滿腔悲憤,奮起將小人的伎倆和心態、無恥之尤和醜惡卑瑣予以揭露,分析得無以複加,要多解氣有多解氣之外,他竟也這樣說道:“我相信,曆史上許多鋼鑄鐵澆般的政治家、軍事家最終悲愴辭世的時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確的政敵和對手,而是曾經給過自己很多膩耳的佳言和突變的臉色、最終還說不清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的那些……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