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覺得這話太狂妄了吧?是的,這要是別人說的,我也覺得不能容忍,但李國文如是說,我則非常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說。這裏麵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正是他的第三個麵相特點,我們留待下麵一節再詳細考。第二個原因是,他不是站在半空浮雲裏吹牛皮,而是有堅實的大地做基礎——不說他已經寫了一輩子,已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經驗,隻說當年他的幾個處女作發表時的情況:50年代他的短篇處女作《改選》一拿出來,就立刻引起關注,幾位文壇耆老如茅盾等,都給予了“文筆老辣”等的誇獎,那時李國文隻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誰也不知道他是誰。70年代末他重現文壇,中篇處女作《繭》發表於山東的《時代文學》,又馬上引起關注,《小說月報》等刊物紛紛轉載,繼而獲了獎。80年代他的長篇處女作《冬天裏的春天》發表後,又獲得了一致肯定,被授予“茅盾文學獎”。單是從這幾個處女作,就能看出李國文的創作,是子彈打在靶心裏,是手榴彈落地開花,是“飛毛腿”擊中目標,總之是硬梆梆的真家夥,而不是靠“運氣”、“時勢”、“爆炒”等等紅極一時,爾後曇花一現,消失得無影無蹤。

“寬容”一詞,《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為:“寬大有氣量,不計較或追究。”從漢語的傳統本意看,它絕對是個褒義詞,雖然近年來對它竟也引起了爭議。

我在這裏,還是取它的傳統褒義,在李國文的麵相上,還呈現著一種寬容精神。

平時跟國文老師接觸不少、聊天不少,有時還是推心置腹的談心。仔細回憶起來,從沒聽他說過“張三這個人……”,“李四那個人……”不,李國文從不愛對別人指手劃腳,嘰嘰喳喧。有時,即使別人對他有意見了,說他一兩句壞話,他也是聽完就完了,並不往心裏去,更不會“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他對人是很寬容的,誰沒有缺點、錯誤或一時的偏執呢?特別是對年輕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李國文完全不像賈政那樣的老太爺,任什麼都看不慣,一概斥之為“胡鬧”,而是采取相當寬容的尺度,能提攜就提攜一下,能幫就還幫上一把。有一次我問他對“新都市”那一撥年輕作家怎麼看?所謂“新都市”,是指有一撥30歲左右的年輕人,寫了一批反映當代城市生活的小說,他們的切入角度與傳統的寫法很不相同,有的甚至大相徑庭;新的都市在他們筆下,已全然失去了往日那寧靜的、溫情的、浪漫的、充滿友愛和善良的風景,而呈現出一片務實的、浮躁的、嘈雜的、錯亂的、航髒的、光怪陸離的、亂七八糟的欲望之海……對此,年輕人喝彩的多,中老年

搖頭的多,李國文的回答是我沒想到的,他說:

“我看得不多,但也專門找來幾篇看了一下,寫的不錯呀。記得有一個叫朱文的,人是誰我不認識,他那篇小說叫什麼名字來著也忘記了,感覺是寫得挺棒的。他們這代小青年作家,比我們相同年紀上,可聰明得多了……”

曾經起碼有兩次,李國文對我說過,1986年《小說選刊》複刊時,他為什麼會同意去當主編?那時正是他創作精力的旺盛期,很多人都覺得他去當主編會影響個人創作,可惜得很。他卻說,這是他多年前的一個願望——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他那篇曾受到文壇前輩讚揚的短篇處女作《改選》,受到了點名批判,最讓他齒冷的是一位曾得過斯大林獎的資深作家,為了表現出一副討好當局的姿態,在報刊上發表了一篇《隱含的敵意》的上綱上線的大批判文章,一下子就把他置於死地,才20多歲的青春生命,從此就走上了“右派”改造的困頓之途。當他被發配到天南地北,冒著嚴寒酷暑,苦掙苦紮地修鐵軌、掄大睡時,曾發下一個誓言:

有朝一日,我要是能夠成為作家的話,一定要對年輕人寬容。如果能給青年作家幫一點忙,絕不吝惜力氣。允許年輕人東碰西碰,不一定都要當媽媽的乖寶貝。誰學走步,不摔兩跤呢?

這是以生命為代價悟出的真理。這個真理像種子一樣落在李國文的心田,從此在這片善良的土地上生根開花,結出了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