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知道,我根子還是小市民,容易滿足,容易退讓,容易忘卻,容易輕信。研究我自己和別人身上的小市民心態,倒成了我在作品中常常探求的主題。在社會中這個特殊層麵的人群,很難用經濟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認識。大城市裏的小市民,既是一種湧動的力量,也是一種可怕的墮性。
每一個細胞都有逃逸出這個整體的不安於位的企圖,無法實現以後,也能迅速找到樂在其中的理由。有的人,會對比他強的人嫉妒得心癢難禁,也會對比他不如的人,奚落恥笑而獲得慰藉。這等人,永不滿足又永遠滿足,有吞吃一頭大象的欲望,但無捉拿一隻耗子的決心。有的人,拜金主義和對權勢的懾服,使得某一部分神經特別發達,但對庸俗,卑劣,墮落和無恥,又往往顯得麻木和習以為常。有的人,變得刁蠻,便侍強耍賴,是當狗腿子或白相人的好材料。有的人,無大能耐,無大出息,但求三飽一倒,然後關門罵皇帝,或東家長西家短,使庸俗的社會更加庸俗而巳。無論小市民中的誰,一個個活得既開心,也不開心,似乎痛苦,又並不十分痛苦。
其實,恰恰是在李國文身上,很難看到這種種小市民習氣——我對他最尊敬的一點,就是他一點兒也沒有那種“自我感覺良好,走到哪兒都以為他就是世界中心”的膨脹心態,而我們現在所到之處,哪兒見不到這種人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廣似乎誰都認為自己是“著名”、是“人物”、是“大師”、是“泰戈爾”、是“魯迅”……甚至越年輕越沒墨水越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就越不懂得“學,然後知不足”的古訓,越狂妄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還有的人,明明空心癟肚的,卻偏偏要擺出一副腦滿腸肥的大架勢,不懂裝懂,蒙事唬人,說一些讓人不知所雲的話,再做點讓人迷惑不可解的事,借虛幻的光圈把人嚇退,以保全自己“充氣肥牛”的形象。對此,李國文亦很有看法,深惡痛絕地嘲笑說:
“他們幹嗎要這個樣子呀?簡直太淺薄了!”
這就有點兒像過去古書裏的《群醜圖》,世世代代都要被後人記住的,為此,李國文時時告誡自己可別變得這樣昏庸。其實依我看,這本來也不是靠“告誡”解決問題的事,而是人內在的修養和境界決定的,像季羨林先生、張中行先生,從來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學問太少”,而且都是發自內心的日日三省,那麼在李國文內心裏,有沒有這種東西呢?
有。就在前不久,他一連獲得《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作家報》的三個短篇、中篇小說獎,這不但在老作家當中是絕無僅有的,就是在實力派中青年作家中,也無人獲此殊榮。這說明什麼呢?說明第一他寫的多,第二他寫的好,而這兩點又說明李國文的文學創作狀態還一直處在頦峰上,並沒有因為年紀逐漸大起來就筆力衰退了,也沒有因為文學潮流向前發展就跟不上趟了,可是,當我向他祝賀時,他竟連連說:“咳,咳,人家這是照顧老作家呢。”
其實他心裏當然清楚,這三個獎可不是照顧得了的,而全是經由評委投票的結果,特別是《作家報》那個獎,是由散見於全國各地的百餘名作家、評論家、文學記者和編輯們,以無計名信函投票方式評選而出的,可以說含金量相當高。但李國文對此沒有一絲得意忘形。
當然,這又並不是說他對自己的作品沒有自信。不,這你可就不了解李國文了。前麵說過,他的第二個麵相寫的就是“我行我素”,這首先就強烈地表現在他的寫作上。他曾說過一段頗為極端的話:
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人說我作品好就好,一個人說我作品壞就壞。即使所有的‘評論家’都對我搖頭,我也抱去他媽的態度。寫文章本來不易,還要抬頭看這看那的臉色,實在太累。再說二十多歲時,為寫小說鬧到離死隻有一步之遙,命都差點兒送了,現在,年過花甲,還有必要在乎那些老先生和小屁崽子的流言蜚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