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騰”地跳起身,隨亡靈們匆匆而行,邁進了乾隆末年的大門。
恰好,正趕上府庫清點完畢,庫存告匱,偌大國庫裏隻剩下銀錢200萬兩了!消息急報龍庭,把個乾隆皇帝從風花雪月中驚起——這還了得,倘一遇災荒,除了大開捐納、加重稅陚,便毫無辦法了。而如此做,必將引起民怨沸騰,動搖國基,所謂盛世的殿堂,細細看去,充其量已是一座紙糊的牌坊罷了!
乾隆龍顏大怒,拍案叫道:“5年前,國庫裏不是還有存銀8000萬兩嗎?錢都哪裏去了,查!”
“還能查出個什麼結果呢?!”亡靈們一起大叫起來。“除去宮吏的貪汙,你乾隆自己的鋪張浪費就是一大筆消耗呀。大修避暑山莊,所費億萬。大修圓明園,又是不下億萬。還有你的六次南巡,五幸五台山,五次吿祭曲阜,七次東謁三陵,兩次巡遊天津,一次登賞嵩山,一次遊覽正定,多次避暑熱河……哪一次不是修橋鋪路,搭建行宮,道設彩棚,河行龍舟,造成萬人空巷的‘喜慶’氣氛?更兼你的王母、嬪妃、官吏、奴仆們的大大小小紅白喜事,日日天天尋常消磨,全都窮盡奢糜,極盡排場,這麼爭相坐吃而大山能夠不空嗎?”
乾隆無言以對,欲轉身逃走。亡靈們蜂擁而上,將他團團圍在中間。他們揮舞手臂,騰挪奔突,跳著神秘的亡靈之舞,發出懾人的喊叫……
六
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回蘇州街。
歸來水街詩依舊,長幌招風,宮燈高懸,遊人如織,熱熱鬧鬧。曆史與現實之間,恍如隔著一段薄紙罷了!
一位鶴發童顏、氣度不凡的老學者,引起了我的注意。隻見他踽踽獨行,忽而摸摸朱紅的店門,忽而跺跺腳下石階,一步三歎氣,三步一回頭。從他那皺紋如割的臉上,我仿佛看到了曆史的沉思。我快步追上他,向他提出了一個在我心中鬱鬱許久的疑惑:“為什麼曆代的封建帝王,這麼重視大修宮殿園苑呢?”
老學者沉吟片刻,緩緩開口:“是呀,從漢代修造未央宮以來,曆代封建帝王,沒有不大興上木的。唐宋以降,遞及清代,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過去史家的解釋一直說是一方麵為了滿足封建統治階級窮奢極欲的享受需要,另方麵也為了證明和祈求他們的昌盛世道萬世永存。而今,我又有了一種新的認識。”
“什麼新認識呢?”我急不可待地問道。
老學者緩緩抬起手,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圓圈,把一條蘇州水街盡收其中,反問我:“你從這條街上,最突出的一個感受是什麼?”
“虛假的繁榮。”
“對了。”老人微微頷首,闡發道,“說什麼慰藉孝心、達覽秀色,其實並非如此。亊實上,這是封建統治者進行暫時忘卻現實的情感需要。大抵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即已開始顯露其逐漸轉衰的端倪。乾隆是個並不愚笨的皇帝,他應該說是最平早出這端倪的人之一。正因為如此,他對昔日江南的繁華盛景便分外地依依不舍,甚至不惜假造出一個來,以寄寓他那種也曾經闊過的懷舊情緒。”
說到這裏,老學者變得慷慨激昂起來:“所以,說蘇州街是一支挽歌極是準確無誤,它的主旋律就是無可奈何的悲悽,表麵上的富麗堂皇,不過是封建文化到了爛熟階段的一種回光返照,是一種極度貧弱的舊文明的象征。”
聽到這裏,我也隨他一同陷入深思。
七
過日升號店門而不入,我看到老學者在對著堆得高高的壽桃、壽麵微微搖頭。
過芬芳樓而不入,我看到老學者隻對著廳前的那隻古箏冷冷一瞥。
默默無語,我們寂然前行。過長橋,轉朱閣,老人邀我走進風雅齋。
案幾上擺著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文房四寶。櫃台裏排列著線裝本冊、畫軸、金石、宣紙。牆壁上掛著篆書、隸書、草書、行楷等等各種字體的書法長卷。屋角置放著半尺高的琺琅彩瓷花瓶。這是一家書畫店。小店布置得幽雅、純粹,具有濃鬱的書卷氣,頗令人賞心悅目。
一幅丈二的楷書長軸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拳頭大的字十分遒勁,老人讓我吟誦出來:
“將愁不去,秋色行難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風風雨雨。雨佘籬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陽,回首涼雲暮葉,黃昏無限思量……”
噫!又是一曲《哀江南》!在清代的文學藝術中,這感傷的基調似乎無處不在。是呀,清代,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它讓人思量的東西是太多了!
短短200多年間,它就使中國從世界第一流強國迅速淪落為屈辱的半殖民地。由此,導致了中國曆史發展的全麵倒退,導致了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乘虛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