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街的新生,也當是一項引人自豪的壯舉。
然而,當我吮吸著滿街油漆的新香,當我徜徉在厚重的石階路上,當我搖蕩於湖水的街心,當我撫摸著朱紅的店門,當我眺望著長幌、龍旗和宮紗燈,心裏卻更浮現起許多複雜的意緒。一時,重建蘇州街引起的暇思,如雲如霧,如絲如縷,競扯不清了。
四
一條篷船,劃向街心。
頭束前清黃巾、身著清式黃袍裝束的船老大,麻麻利利地操著船槳,推動著小船搖搖曳曳前行。看不出他們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此刻他們的內心裏在想著什麼,隻覺得恍然之間,有一種錯覺,以為他們真的是前清遺民了!
滿船乘客開心地笑鬧著,盡量鬆弛心境,欣賞著這當年隻有皇帝貴族們才能享用的江南秀色。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和一個人。那是在70年代,我去參觀曲阜的孔子廟。路遇一位遊客,40多歲,看穿著言談像是哪個鄉鎮工廠的釆購員。他一聽說我是北京來的,立即用神秘的口氣問我:
“你登過金鑾殿嗎?”
“你說的是故宮吧?去過,北京人都去過。”
想不到他竟眯起眼睛,一副神往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無羨慕地說:
“那可是皇帝的龍庭啊!”
我被逗得大笑起來。那時我還年輕,不曾經曆過許多世事滄桑,隻覺得采購員到現在還把皇帝老兒看得這麼重,真是可笑極了。及至今天,我才省悟過來:那也是一種思維方法。中過人裏麵,各種各樣的思維方法,還有許多種呢!
那麼,如今重遊蘇州街,人們又是在用何種方法思維,體現何種意緒呢?
正思忖不定之間,耳畔忽然響起一迭聲的呼喊:
“安——樂——渡……”
“安——樂——渡……”
我吃了一驚,忙向岸兩邊張望。然而奇怪,並沒見有人在喊。看看舟中乘客,瞧瞧路上行人,也似乎並沒有聽到這喊聲。他們還在照樣嬉戲。抬頭望望天空,蒼穹明淨,白雲片片。低頭看看腳下,湖水澄徹,碧波粼粼。也許,這是我自己心裏幻化出來的喊聲?
“安樂渡”實有其故事,見於《淸稗類鈔》:昔者,皇帝在圓明園招禦舟徐行,則岸上宮人必曼聲呼曰:“安樂渡”。遞相呼喚,其聲悠揚不絕,至舟達彼岸乃已。文宗出狩時,穆宗尚在抱,戲效其聲,上撫穆宗苜曰:“今日無複有是矣。”言訖,潸然淚下,內侍等皆相顧惶惶不已。
文宗即鹹豐皇帝,穆宗即同治皇帝。在鹹豐當政的1851年至1861年的10年間,正是淸政府文化教育急劇衰落、帝國主義列強圖謀瓜中圍之時。鹹豐皇帝的潸然淚下,正婼無可奈何花落去的一種心靈寫照。他多麼希望昔日的康乾盛世能夠久駐啊。
可惜,曆史不能依著這位封建皇帝的意誌轉移!更何況,所謂的康乾盛世,就真的是那麼美妙嗎?
五
我在石階上坐下來,細細傾聽著。
新修的石階路麵,光嶄嶄的,給人一種纖塵不染的感覺。昔日的繁華和鼎沸、風煙和血色,都早巳被歲月抹去。然而,寂寥的石階上,突然響起一串沉重的腳步聲。是來自我的腳下,還是來自我的內心?
我聽到200年前的那些亡靈,正在石階下麵遊蕩歌吟。一時還聽不清他們唱的是什麼,但分明能感覺到他們依然激烈的情緒。莫非,他們是想從曆史的深處起來,為我歌上一曲?
一一哦,是了,你們想唱什麼,就唱唱吧,我在傾聽。
——那麼,我們就唱了,你聽好。
半空裏,真的就響起了悲涼的幽吟,聽得人脊背發涼:
“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睡也無聊,醒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一曲唱罷,又響起另一曲;
“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葉葉。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好悲涼的曲調!莫非,這就是挽歌嗎?
一一正是,正是。盛世寫衰歌,這不是一個鐵定的規律麼?還請隨我們來,帶你去看看所謂的乾隆盛世,是怎樣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