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忽的一動,由女兒的事想到了寂寞。

對待寂寞,不是亦應如此麼?

既然人類存在一天,寂寞就會存在一天;既然精神的解放是人類通向自由王國的必出之路,那麼,與其一味地哀歎寂寞,還不如勇敢地直麵寂寞。人類就是在寂寞與充實的輪回中前進的。隻要不被寂寞扼製,以致消極、隱退、無為,進入惡性循環,那麼,寂寞也可成為動力。治療寂寞的最佳藥方是“投入”,而非隔絕;是進取,而非逃遁。

況且,如果說沒有友愛,人生無趣的話,那麼沒有寂寞,人也同樣乏味。試想,若把你拋進喧囂的人海,整天整日裏都得麵對著人群,點頭、微笑、說話、應酬……絲毫也得不到寂寞的喘總,那你弄到後來,不心煩意亂、發怒咆哮以至神經錯亂才是怪事。世界不能沒有寂寞,沒有寂寞的世界,該是個多麼喧鬧、擁擠的世界,那豈不是人類的災難嗎?

挪威科學家南森說過:“人生至要之事是發現自己,所以有必要偶爾與寂寞為伴、沉思為伍。”

寂寞難耐,寂寞美好。唯其難耐,才顯出它的美好。勇猛之人,可以戰勝困難;堅毅之人,可以戰勝挫折;睿智之人,才能戰勝寂寬。到了你意識到寂寬總會來,又總會過去,不但不因寂寞影響你向前趕路,反而憑借著它的翅膀飛越叢山峻嶺時,你便稍稍自覺了。

我曾看到--個男子漢的哀哭。

那是在喧鬧的大街上,一個中年男子漢竟顧不得避諱人眾,狼嚎一樣地痛哭失聲。他一定是遇到再也繞不過去的人生難題了。他的臉上滿布著最深的痛楚,不由人不想到那座著名雕像《拉奧孔》。

人生往往有許多難題。盡管一代又一代的先師哲人,一直沒有停頓地探索著,為此奉獻出全部的才智,但是,誰也沒有拿到赫耳墨斯神的金羊毛。

我一點也不知道那男人哭的是什麼,可是我覺得自己非常觀理解他。心頭--陣衝動很想走上前去,把這些告訴他。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解”,怎麼見得就不是呢?

既然誰也沒有拿到金羊毛,那麼,每個人就都去探索自己的“解”吧。痛苦也好,哀哭也好,寂寞也好,心中實實在在地體驗著,跌倒了又爬起來,無怨亦無悔,人生可以無有他求了。

(1991.3.15)

守著書的時候

過去,因為家裏狹窄局促,我的書們可說位居世界最倒黴的藏書之列,床底下,窗台上,暖氣片上,樓道裏……恨不得連耗子洞裏也要塞上一兩本。現在,它們搖身一變,可成了最幸福的寶貝蛋兒。

以我普通公職人員之身,在新居裏一下子置備了12個書櫃,真夠“奢侈”的吧——我實在是被以前那沒地方擱書的苦日子整得走投無路心有餘悸,所以橫下心來一定要升華到物極必反的崇高境界。搬家的時候,一位搬運工指著我那台80年代初期的呆頭傻腦的木殼電視機說:“這機子可真是老掉牙了,我們搬了那麼多家,也沒見過還留著這種型號的。”我樂嗬嗬所問非所答:“您也沒見過誰家有12個書櫃子吧?”

12個書櫃,個個從地板頂到房梁,其中還有5個是雙排的,別提多揚眉吐氣的了!多年來翻不了身的我的那些倒黴蛋兒,這會兒可從陰濕潮冷的紙箱子裏熬出來了,抖去滿頭滿臉灰土,神氣地站在大玻璃明光晃晃的書櫃裏,看著就那麼精神!於是,我每晚臨睡前增加了一個項目:開開各個房間的大燈,把12個書櫃子逐一檢閱一遍,我知道這有點小家子氣,但從自我心理感覺上,好比帝王檢閱他的臣民一樣愜意非凡。

“你——還——有——什——麼——奢——求——呢?”有時我會問自己。

“沒——有——了。沒——有——了。”馬上是心滿意足一迭聲地答。

書,是我們生活中最親密的物事,過去兩千年是,今天仍然是。

不再說餓脬遍地的萬惡的舊社會。也再不說60年代、70年代那些吃窩頭就鹹菜穿補丁衣裳一分錢辦成兩半花的普遍不富裕的日子。那些看著書好就是買不起的舊話,說多了就變成了祥林嫂的絮叨,不值錢了再不提。今天已經是20世紀耿耿斜河新的千年冉冉初曙,物質生活極大豐富了,人們確實比以前闊多了,君不見滿大街跑著大大小小私家車,各個飯店裏人頭攢動,獅子老虎大張口——買不起書、賒書、抄書的故事,早就成了阿裏巴巴式的神話演義,被封存在曆史深重的歎息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