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長假裏,麵對著客人們和朋友們,我一遍又一遍地講述琉璃象的故事,然後,就請我的聽眾們表態——我是想借此了解這個世界的普遍心態,一個社會,當她的人民普遍明朗開放,而且皆有童心和向善之心的話,這個社會就是健康的,欣欣向榮的,生機無限的;反之呢,肯定是生了病,得治。
什麼說法都有,比這個今天這兒爆炸、明天那兒出事的世界還熱鬧。據實說,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假的!”但是女友們一般都站在我的立場上,有的甚至比我走得還遠。女友P教授,X醫院傑出醫生說,“要是我,得給他300塊錢。”女友W處長,L機關精明的女強人說,“我從來就願意相信人。有一年,來我們單位辦手續的一位外地中學校長,差了1萬塊錢,急得直腳,我就把自己還沒到期的錢從銀行取出來,借給他了。家裏人都說,得了,就算你丟了。結果人家回去就寄還了。哪兒能都是壞人呀?……”
“是呀,要是我們身邊全是壞人,沒有好人了,這日子還怎麼過呀?”我憐愛地拍著琉璃象,問它,“你說是嗎?”“我——說——是。”琉璃象到底開口了。它甩了甩繩子似的粗尾巴,又揚了揚起重機一樣的大鼻子,慈善的眼睛裏閃著老輩人才有的溫和的光芒。我想起那位下崗工人的話,大象果然是吉祥之物,從來的文學作品裏,它們都是光輝的正麵形象,這絕對不是因為它們的個子像大山,而是它們的善良溫厚比海洋還廣闊。
琉璃象呼扇了幾下大扇子耳,問道:
“為——什——麼——你——這——麼——在——乎——是——不——是——受——騙——了?”
一句話觸到了我的痛處。我頓時沉默了,心上的傷口又猛然崩裂開,汩汩地冒出血來。
我曾用自己的全部真誠和善良救過一個人,在他危難的時候,以我一個女子的孱弱之軀和剛強的正義感。當時他冰冷的心被焐熱了,發誓以後永遠跟我做貼心的朋友。我是那麼真純,像相信我自己的真誠一樣相信了他——我自己從來不說假話,也從不懷疑別人欺騙我;每見到生人,我都首先把對方看成好人,而不像他那樣先假定對方是壞人。我也願意幫助別人,卻很少向別人討取,這是生命的一種大快樂,一種大境界。不管他怎麼不理解,這些,從來都是我做人的原則。
朋友們卻都教導我不要輕信,說我已經承受不了生命之輕。我莞爾—笑,執拗地認定,人心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在大真、大善、大美的映照下,就算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人,也應該能長出高尚的情操,人活一世很短暫,誰不願追求做一個好人呢?
可是我錯了,大錯特錯!當他的災難過去後,話語就變了,所有感激涕零的承諾,都成了漸遠的鍾聲,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在茫茫蒼野。代之而來的,是對我的敷衍,虛與委蛇,不負責任。他的心又恢複到冰凍狀態,原來在他眼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好人,所以他誰也不信任,對誰也沒有感情,隻愛他自己(後來我發現,就連他愛他的妻子孩子,也是因為他們是屬於他的,就像他的錢袋是屬於他的一樣他也是個極端自私主義者,拔一毛利天下的事,他是連手都不肯抬的。無論跟任何人交往,他都在盤算怎麼從人家口袋裏掏出點什麼,正所謂民諺“逮誰都咬上一口”。同時,還會佐以巧言令色,“夫讒人似實,巧言如簧,使之者惑,視之者昏。”這樣的一個人,你還能指望他也來主持正義,扶危濟困,那不是與虎謀皮麼?果然,不多久,他就化成一股遠去的煙,掉頭不見了。
“忘恩負義!”我的朋友們個個咬牙切齒。“世間就是有這種人,自古皆然,不然,怎麼會生出這麼個成語?”
“過河拆橋!甚至河還沒過完就已經在預備拆橋了!韓小蕙你怎麼那麼愚笨,就憑著‘真誠’二字,就敢那麼輕信人?”
“至少也是太自私了!他從來都隻是從一己的立場出發,把你利用到極點,卻從不替你著想。現在,把你害成這樣子,他卻撒丫子溜了。哼,還是男人呢,吃軟飯的!”
……
我沉默不言,一顆心雖然被惡鷹不斷地啄出鮮血,卻仍執拗地期盼著:他並不是一個無恥之徒,他有人性善良的一麵,他終會良心發現,頂起他應該頂起的那片天空。人皆有廉恥之心,草木、動物、病癡和植物人,都還有天良在,何況天天標榜自己的知識分子呢?果若此,我仍會一如既往地善待他、幫助他——在這個世界上,多成全一個好人,多一分寬容的愛心,就少一絲煩惱的阻障,大家都活得輕鬆,幸福,快樂,這不才是人生真諦麼!
琉璃象睜大眼睛問:“你心裏沒有一點點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