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眼前浮現出另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蘇東坡。

近年來,隨著年齡和閱曆的一天天增加,我對蘇東坡的欽佩與日俱增,這大概源於對他的認識一分分的有了提高。少年時,喜歡慷慨激昂地髙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也喜歡是模是樣地低吟“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可分明的,一點兒也不理解這些千古名句的骨血之中所隱含的沉鬱頓挫之氣。那時的我還太年輕,更多的,隻是把蘇軾作為一個大文學家,做著單純的詩詞文賦層麵的崇拜。現在呢,再用不著“為賦新詩強說愁”了,我已然明白了風聲裏的道理,浪花淘盡英雄呀。

蘇東坡的一生比屈原更令人心碎,可以說,他活得更曲折、更坎坷、更艱辛、更沉鬱、更委屈、更悲憤、更無路可走、更無家可歸,亦更高處不勝寒。我到的地方不是很多,但曾在徐州、杭州、山東蓬萊閣、廣東惠州、天之涯海之角的海南島……一再地看到東坡居士的遺跡、遺存、紀念館等等。剛開始還沒什麼太尖銳的感覺,隻是一般性地瞻仰一遍,感歎著他漂亮的書法,吟誦兩首他的詞作,可後來卻漸漸地覺得不對頭了:怎麼蘇公的足跡竟到了這麼多的地方?

直至走上了惠州和海南的土地,聽到了關於瘴氣的可怕的傳說,才全然明白了這是因為蘇公被一貶再貶之故。心裏慢慢地灌滿了鉛,為這位天才的大文豪無淚悲哭。蘇軾雖然最終活了66歲,在古人來說不算寡壽了,但沒有誰是這樣令人心驚地被一群宵小追殺詆毀,死死咬住不鬆口,雖無罪卻遭一貶再貶,一直貶到疆域盡頭再無可貶之域的!世人都道蘇東坡放達,然而再豁然之人,也是血肉之軀,心都是肉做的一顆,以東坡之曠世奇才,豈不比常人有著更多悲思更多忿詈?就說他上麵的兩首名詞,今人讀起來激昂豪邁,纏綿悱惻,其原意卻已被大多數人忘卻:寫“大江東去”時,東坡正因為“烏台詩案”被捕入獄、被嚴刑殘害、差點兒被殺頭、終被貶謫黃州之際,他所抒發的,不是想要建功立業的宏圖大誌,而是抱負不得實現的悲酸;寫“明月幾時有”時,東坡離京遊宦已有好幾年,迢迢行路上,更嚐到喪妻別子之痛,行單影隻,煢煢孑立,“千裏共嬋娟”根本不是浪漫主義的歌吟,而是一種渺不可得的祈盼。

盡管如此,蘇東坡畢竟是蘇東坡,他比柳詠、溫庭筠、王維、李賀、李商隱甚至李白等等純粹的文人才子型作家更讓人欽敬的,是他永生永世的濟世胸懷一一相傳他南貶惠州後,有一次拍著自己的肚子問周圍人,裏麵裝的是什麼?有人說是文章,他搖頭不語;有人說是詩書,他沉默不答;直到一直追隨他不離左右的紅顏知己朝雲說出是“滿肚子不合時宜”時,東坡才撫掌拍腿,嗬嗬大笑不已——這就是蘇公的境界,他無論是顯在高廟之堂,還是退居湖泊草澤,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文名、進身、退身和顯達,而是社稷江山與經國大業,套用今天的話說,他的寫作動機在朗朗乾坤,而不在官場、商場、名利場,不在家廟和功名簿。

我雖是東坡身後已千年、萬萬景仰人眾中的一個普通小女子,猶如一粒塵埃一般微不足道,但我的榮幸在於,我猶有權利大聲說出:蘇東坡是後世所有“先天下憂”的文人們存在的依據!

糟糕了,這麼一個寄予高遠、大氣鎊礴的蘇東坡,要畫出他的千古胸懷來,難,難,難呀!

我似乎再別無選擇了。

這當然並不是說,中國古代形勝地,再無高山大川,大漠原野,不,不是的,恰恰相反,“飛流直下三千尺”,“燕山雪花大如席”,“遍地英雄下夕煙”——孔、孟、老、莊、墨,還包括司馬遷、荊軻、嶽飛、楊家將……這些燦若河漢、數也數不清的大智者、大勇者,哪個都叫我髙山仰止,心向往之。我始明白了莽莽蒼蒼的中國大地上,為什麼會擁有這麼多高山峻嶺,你看,有的國家就沒有,盡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這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啊!

而正因為奇峰偉巒一重接一重,才致使我無法下決心選定。我真想把他們一個個全畫下來,掛滿我的整個家。

哦,對了!一道閃電突然劃破夜空,我有了主意:不是有畫家畫過三十米、五十米、一百米的長卷嗎,我能否央求那位丹青高手,也為我畫一幅大地一樣綿長的偉卷呢?把所有讓人尊崇的古代賢人、英雄豪傑——隻要他們有一點可取之處的、隻要他們為民族為人民做過一點貢獻的——全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