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36歲了還天真還幼稚還單純還如此不成熟的我。

我忽然被一股莫名的情緒推拽著,翻出自己昔日的照片——從上小學起到昨天滿35歲止,一共有18張。這其中有我9歲加入少先隊的“紅領巾”像,有我16歲進工廠時的“工人階級”像,有我做工8年之後重入大學的“大學生”像,還有畢業後進入報社工作的“記者”像,可謂簡簡單單又並非那麼簡單。我把她們按年頭逐一排列起來,粘在一張白紙上,壓在我的玻璃板下。

然後,麵對著這30年的我自己,我用一個陌生人的眼光,嚴峻地審視著。

十幾歲的幾張,眉宇間還顯露著幾分稚氣,似乎還掉在不省世事的蒙愚裏。二十歲的幾張,眼光向上,把一副對生活的信賴和渴望,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世界。三十歲以後,目光逐漸變了,變得深沉也變得迷惘,變得複雜也變得苦澀,變得明了也變得憂鬱一一這是一個不能忽視的求索了30年的心靈,其間充滿著生命的體驗。歲月的風塵留下的,不僅僅是皺紋和粗糙,更是莽莽蒼蒼!

莽莽蒼蒼的人生的曠野裏,有一顆渴求真善美的靈魂。

“那麼,你們求到了嗎?”我問她們。

她們認真地望著我,久久不開口。

或許兒時對人生的理解更對?那時的小心眼兒裏認定,大人們對世界什麼都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時我真羨慕身前身後的伯伯叔叔們,最羨慕他們活得自在,對付所有的事情都從容不迫,世界在他們麵前再也沒有了難題。

於是,從小不點點開始,我就本能地向往著成熟。這種本能,與人類尋求光明尋求真理尋求進步尋求前進和完善的整個生命過程,具有同等的投入。

30年的困頓、蹭蹬、感悟、體驗,都過去了。結果,卻越發罹起人之初那歌:“采采苤苜,薄言采之。采采苤苜,薄言有之……”

世界總是這麼簡單如初一一與人說話,永遠學不會兜圈子說假話虛與委蛇;與人交往,永遠學不會偽善欺騙虛張聲勢;與人相處,永遠學不會猜忌設防不負責任。盡管把眼睛睜得一大再大,依然覺得人人都是好人,心底都是善良,所以永遠把一片本真交給世界……

以簡單對複雜,倒也省卻不少煩惱。可是,也不能永遠長不大!

地與天錯個位,把世界倒過來看看,與兒時的認知能否相通?那時,自以為是地覺得自己什麼都懂,像早把世界看穿了似的。現在卻什麼都不懂了,老是被世界看穿看得體無完膚!

心下也明白,這一片本真,對一個36歲的女人來說,在別人眼裏會顯得多麼可笑!也許有人會睨著眼睛說:“裝什麼蒜!”可是正因為不想再裝蒜,才把如此的不成熟袒露給世界,隻為了求一個真誠的解。

不止一次,不止一個生命時期,不止在一個新的環境裏,都有人來說:“幹嗎要活得那麼認真?”

有一次人點得更透:是一個自己活得太認真也對別人太認真的人。“不好呀,趕快換一種活法,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誠則傷氣!”

傷氣者,古而有之,無不短命而亡。

非不為此言所慟,卻始終不能改——是力不逮也。也曾多少次地想換一種活法。有時看到女兒剛剛哭過,轉過頭去小臉上就升起了開心的笑靨,心裏真羨慕得要命。有時看見大街上一對男女快快活活地相挎而行,仿佛世界就為了他倆而存在,心裏也著實感動,覺得這樣痛痛快快地活著真夠勁。

可是自己算是一輩子也做不到了。命似乎該如此,被天老爺捉住,綁在片刻也不得安寧的憂患之舟上,於不成熟的汪洋大海中苦渡。前麵永遠沒有終點,直至生命的完結。

羅曼.羅蘭說:“人生是艱苦的。在不甘於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場無日無之的鬥爭,往往是悲慘的,沒有光華的,沒有幸福的,在孤獨與靜寂中展開的鬥爭。”

我說:“沒有比人生更難的事情,不成熟的人生首當其衝。”如果屈原會獻媚楚王、南後的話,怎還會有哀哀行吟的放逐?如果莫紮特會取悅薩爾茲堡宮廷大主教的話,怎還會有窮愁潦倒的早逝?人活著,歡歡悒悒,生生死死,古今中外,概同一理一但問你求的是什麼?

“你們求的是什麼呢?”我一張一張地審視著18個自己,想看看她們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不用說,我當然比誰都更清楚她們。她們都是寧誠不偽的好人,絕不願活得苟且活得卑瑣。可是我就又替她們擔心了——這樣的人,就必然會活得艱難困苦活得心力交瘁甚至活得遍體鱗傷!

“對於過去坎坎坷坷的30年,你們是悔呢還是不悔呢?”她們還是認真地麵對著我,默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