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季先生是由山東一貧瘠的農村走出來的,發奮的用功,使他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北大,同時考取了清華。當時的考題之難,今日聽起來,猶覺頭皮發麻。比如英文考試,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語法方麵的試題以外,還有一段漢譯英,是南唐後主李煜的半首《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這翻譯的高難度,簡直就不應是高中學生們承受得了的,若放到今天,中文係的正教授者,答不出來的也大有人在吧?這還不算,最後又加試英文聽寫,其難度,全考場也沒幾個人能聽懂。那一年從山東來的考生,隻有三人榜上有名,季先生即其中之一。後來為了出國深造,季先生忍痛放棄北大而上了清華,又留學德國,喝了11年洋墨水。40年代學成歸國後,經陳寅恪先生介紹推薦,以副教授身份進北大任教,隻第10天頭上,就被聘為正教授及東方語言係主任。後一直在這“官”位上迎接了解放,度過了50年代、60年代的急迫時光。最高時曾“官”至北大副校長。今以九秩之年,成為北京大學的代表性人物。
我在進門前,曾數次展開想象的翅膀,猜測大名鼎鼎的季羨林先生,儀容將是多麼威嚴,風度該是多麼翩翩,簡直是雲端裏麵的人物了?全沒想到,來為我們開門的,竟就是季先生本人。
也許說他是一位老退休工人更加貼切。高高的個子,淸臒,瘦長,銀白色的寸頭,仁慈的目光,臉上的表情是佛像一般的平靜。一襲藏藍色的中山裝,圓口黑布鞋,都已穿得很舊。說話很簡潔,沒有熱切的寒暄,隻一句“進來吧”,轉身即帶路往裏走。一切都很平靜。
我被他的普通和平易所吸引,原本像卷葉一樣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開了。
為什麼會想到“普通”這個詞呢?因為季先生與我想象的“氣派堂皇”、“威風麵”、“口若懸河”、“動靜皆驚人”等等,實在相去太遠,請別忘記那時我剛剛初做文學編輯,見人說話還臉紅呢,在後來的十多年編輯歲月裏,我曾拜訪過無數名人,到過許多人的家,有一些已經淡忘了,但今天回憶起季先生的家,猶覺一切曆曆在目。當時的我的確很驚奇,也很受震撼,不單季先生本人,就是他的家居布置,家具陳設,也與“華貴”、“堂皇”這樣的詞藻風牛馬不相及。除了不算大的書房裏那四壁古書線裝書顯出氣派之外,其他的陳設,和我們這些普通知識分子家庭,並沒有什麼不同。
沒有沙發,也沒有軟椅,季先生讓我們就座木方凳,他自己坐在床上,那是一張木板單人床。他的話很少,音量不髙,以平等的口氣答複我們的問話,所用的詞語都很普通,沒有廢話,臉上始終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靜。
有一個細節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在我們進門之前,季先生顯然正在伏案工作,幾本攤開的書,一摞稿紙,一支老式鋼筆,筆帽倒插著。一張硬板凳橫在寫字台前,顯然是老人剛剛坐過的,而本來屬於那個位置的藤椅,卻被挪在一邊,上麵有一黃一花兩隻肥碩的貓咪,勾頭搭爪睡得正香。由此可以見出季先生為人的仁慈,他是寧可自己坐冷板凳,也不願吵醒貓咪的懶覺,對貓尚如此仁愛,那麼對人呢,可以想象,更會是怎樣的慈悲為懷。
多少年以後,我讀到比較文學研究專家樂黛雲女士的一篇文章,裏麵講到“文革”驟起時,有一天,一群紅衛兵小將遊鬥一大批北大的學術泰鬥,隻見季羨林先生走在隊伍裏,臉上還是那一副平靜的神色,眼光落到小將們身上時,依然是仁慈的,隻是多了一些憐憫,他是在憐憫青年學生們的無知,所以,他並不怪罪他們!
仁慈自有偉大的力量,雖然它通常隻以沉默的方式說話,卻是無人能匹敵,藏了千軍萬馬在心裏。平靜也是一種力量,它來源於對世事的洞穿,對自身道德良心的自信,以及對目標的堅定不移。普通中更藏有最強大的力量,日月經天是普通,江河行地是普通,世人遵守的第一準則都必須是“普通”二字,可以說世界的最基本依據就是普通。望著季先生那一副平靜、仁慈、普通的樣子,我禁不住想,平靜是真,仁慈是善,普通是美,集真、善、美於一身,季羨林先生就是這麼讓人尊敬起來的吧?
告辭的時候,季先生執意把我們送到大門外,在長青樹前握別,然後,一直看著我們沿鵝卵石甬道走遠,逐漸消失在花木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