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11時許,我摒棄一切雜事,端坐在書桌前,展開《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開始細細閱讀。為什麼拖到現在才讀?那是因為閱讀季羨林散文,是要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的,白天辦公室裏太嘈雜,晚上家務事太亂電話太幹擾,都會影響閱讀效果。我讀別的好散文,也往往是選在這個萬賴俱寂的時間裏。
這真是閱讀好散文的最佳時光。家家戶戶都已熄燈,整座樓靜謐無聲息了。嘰嘰喳喳的女兒也終於沉入夢鄉,不再小鳥似的在身邊撲騰來撲騰去。書房裏,開一盞台燈,柔和的黃色光暈放射著暖人的光芒,猶如一大朵張開的降落傘,把我和稿子都嗬護在裏麵,很安然很愜意很有情調。陽台外麵,深寶石藍色的夜空遼遠幽靜,遠方天邊上,有數點燈光閃閃爍爍,像是蒼穹裏的星星在執守。真正的星星呢?抬望眼,賊亮的天狼星已偷偷溜到正南,得意洋洋地把一幅神秘的星係運行圖掛上天幕,任人遐思冥想,這一切卻已被警惕的獵戶星座發現,一路狂奔緊緊追過來。草木欲靜而頑皮的風不肯止息,一會兒搖搖這根枝杈,一會兒撩撩那個葉片,繼而又吹起尖利的呼哨。
白天的器躁之氣正在漸漸塵落……
《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恰是一首小夜曲,與這天賴地華的清涼世界聲息相通,隨著溫馨的音符一段段跳蕩出來,我的心裏像逐漸漲鼓的風帆,在感情的潮水中疾行。
它寫的是新學期開學後的一天淸晨,季先生出門,突然眼睛一亮,驀地瞥見塘邊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樹枝寫成的字:
季老好98級日語
回頭在臨窗玉蘭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來訪98級日語
原來,是98級新生來家探望季先生,又怕打擾了老人,“便想出了這一個驚人的匪夷所思的辦法,用樹枝把他們的深情寫在了泥土地上”,使自謂已經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境界的老先生,“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雙雙落到了泥土地上”。
接下來是季先生就以往與青年、與讀者們的接觸交流,所生發的往事回憶與議論。文章不長,僅兩千多字,但我讀得很慢,喉嚨裏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撞著,撞得鼻翼直發酸。新生們的真情打動了季先生,季先生的真情感動了我,真正是“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鍾嶸《詩品序》)啊!
文章讀罷,久久凝思,半天我才回過味兒來。我為得到了這麼好的一篇文章而欣慰不已。可是忽然,一個疑問在我心中升起來:新學期是在9月初開學,這是發生在那時的事,怎麼剛剛寄到我手裏呢?急忙去看文末落款,果然寫著“1998.9.25”字樣;再去翻撿來信,是“1998.9.26”,也就是文章完成後的第二天寫的。我怕是郵局的事,看看郵戳,沒錯,是1月11日才寄的,怪哉?
後來,我被告知,原來《清塘荷韻》寫完後,季先生的確是囑人寄給我,要在光明日報“文薈”副刊上發的。但是要季先生稿子的編輯太多了,各報各刊,誰都想得到。有人坐在季府不走,磨來磨去,後謊稱借去私人學習,絕不發表,可是一拿到手後馬上就搶發了,弄成個既成事實,也就不能“追究”了。不單《清》文,後來還有《虎年抒懷》等文,都是說好寄給我的,然終於都被別人這麼拿走了。這回《字》文寫好後,季先生說:“這回無論如何要給‘文薈’了”,並馬上寫了親筆信予以“保護”。哦,至此,我才終於明白“我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文薈’”的含義了,事實證明,我的失落,並不是沒有影兒的自作多情。
季先生,謝謝您!
二
我是1985年才認識季羨林先生的。那一年起,我到《光明日報》“東風”副刊當編輯,從此,開始了文學編輯生涯,也開始與各位著名的學者、作家們交往。
有一天,文藝部派我和另外兩位同誌專程抵北大,去朗潤園看望季先生,耄耋高齡的老人,已在那裏住了大半輩子。往事可堪回首?
那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季先生,隻知道這個名字代表著中國的東方語言學研究水平。朗潤園也是第一次去,一個多麼美麗的名字,總使人聯想到珠圓玉潤的絕美意象。
時正值草木葳蕤之季,來到北大最美麗的居所,有一種遊公園的感覺,心裏歡快如同來到大自然的懷抱。幾幢小樓中間,環抱著一池碧水,中有粉紅色的荷花和雪白的睡蓮,亭亭玉立,潔淨無瑕。池四周,是楊柳,風起時一齊做舞蹈動作,婀婀娜娜,嫋嫋依依。窗欞下,有一排一人高的長青樹,樹冠闊達丈餘,蓬蓬勃勃,青青鬱鬱。鵝卵石甬道旁,有修竹像閑雲野鶴般挺立著,一副無求品自雅的高僧神態,心閑氣定,從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