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杏樹花開啦,春天囉!”

記得每個大人,不管是教授們還是幹部們,全都衝我們點頭微笑,仿佛我們就是那杏花,就是那春天。當如今我已長大成人,重新揣度從前那大人們的心態時,益發體味出成人的那種對不曾留意的春天猛然蒞臨的欣喜。

那棵老杏樹,一定是協和大院眾花樹的精神領袖。從它的花朵綻開之日起,我們大院便一年鮮花不斷了。第二棵開花的是黃家駟教授樓前的那棵“中年”杏樹,而第三棵則必定是29號樓旁邊的那棵“青年”杏樹。這3棵杏樹罷了,就是雪白的梨花了。大院裏隻有一棵梨樹,每年結不結梨印象不深了,那隨風飄曳的冰清玉潔的梨花,卻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

謝了梨花,大院的花事就紛繁起來了:大門口的迎春花迎客始罷,甬道兩旁就走來一棵棵白丁香紫丁香。不幾日,桃花也伴著嫩葉開了出來。還有我最喜歡的灌木榆葉梅,一團一團的粉紅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遠遠地就讓人看醉了眼。這時候,草地上的綠草,也早已染綠了那一方方土地。柳條依依,白色的柳絮迷蒙了天地空氣。最給人以喜悅的是生命力極強的楊樹葉,等它們唱歌似的一齊擺動著新綠時,不要說從它們之下穿行,你就是看著它們競長,也癡癡地覺得自己正在長大似的——那時候,我是多麼盼望自己快快長大!

而大院裏的人們,不論是教授們還是幹部們,一個賽著一個地“貪婪”,對周圍這麼多奇花異草仍嫌不夠多,還一起動起手來栽花弄草。於是,看罷了綠樹,再回頭來看鮮花,便更加眼花繚亂了——粉白相間的海棠花,紅的、黃的、紫色的月季,寬瓣的芍藥,甜香的槐花,火紅的石榴花,五顏六色的蝴蝶花,小太陽似的蒲公英,小紅燈似的倒掛金鍾,名貴的花之王君子蘭,還有奇異的令箭荷花和仙人掌花,一現的曇花和千年的鐵樹花,濃杏的晚香玉和夜來香,嬌嫩的含笑和美人蕉,挺拔的大麗花和菊花,以及紅雲似的一品紅,婀娜多嬌的仙客來……還有許許多多我叫不上名字來的各色花卉,直開得將春延長到夏,將秋延長到冬……

前麵說過,我們大院離天安門不遠,這便占盡了地利之優。我們這群孩子們,一年之中最歡樂的兩個夜晚就是“五?一”節和國慶節。一俟那轟鳴的禮花騰空,院子裏就被花朵的雷霆灼照得紅騰綠舞,亮如白晝。如果風向對頭,還會有一頂頂白色的降落傘從空飄下,把我們撩撥得哇哇大叫……

嗬,如今想起這一切,真是舊夢依稀,止不住的女兒情呀!

而這一切,至“文化大革命”罹禍,一夜之間便破壞殆盡了。

那個血雨腥風的1966年,先是花草樹木被砍、被燒,又是抄家的書籍舊物被砸、被焚,衝天大火一連燒了數日。後來,便是醫院裏的造反派攜家帶口搬進來“占領牛鬼蛇神大院”。理由是:“你們這些走資派(指幹部們)和反動權威(指專家們),住著這麼好的房子,是對廣大工農兵的蔑視和欺侮!”於是,教授們被勒令騰出一間又一間住房,由洗衣工、淸潔工、門房、廚師、花匠……等組成的無產階級住房大軍,進駐了一座座哥特式小洋樓。

唯一幸免的,是28號樓。當時按照周恩來總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護了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唯一一座教授樓。

10年不短,大院當然發生了一係列大小事變。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幹脆跳過不提。隻有兩件事不可忽略過去。

第一件,是“工人階級”進駐不久,院裏召開居民批判大會。為的是新搬進來的一個廚師,走路有望天的毛病,院子裏的孩子淘氣,給起了個“望天兒”的綽號,還跟在背後學他走路。嗬,這可是太歲頭上動土!一位當時被造反派結合的、紅得發紫的小幹部激動地發言,連聲音都直打顫:“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這是走資派和反動權威們在發泄對工人階級進駐大院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