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弟曾這樣論說過我:
“你還有東西需要克服,比如意和象的水乳交融。這個克服相當嚴峻、痛苦,需要把審美注意集中在平凡日常作深一層的思考,而後熔鑄出你的語言來。你審美注意經常所及的地方奕奕生輝,注意得不夠的地方就有所遜色,這不是語言問題,而是對生活的修煉問題。”
這些評點,時時給了我一種高品位的美學享受,化作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支撐著我應付變幻莫測的社會人生。有時,當我感到活得累極了,想躺倒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用彥弟來激勵自己。一想到彥弟希望我義無反顧地朝前走,我便抖擻起精神走下去。
從未謀過麵的彥弟,何以這麼強大呢?我也曾無數遍地思索這個問題。
在我們每個人身邊,誰沒有幾十個朋友呢?鳥需巢,蛛需網,人需友情。就算你有溫存體貼的愛人,也還是少不了聲息相通的朋友。
可是人為什麼還寂寞呢?人海茫茫,潮漲潮落,孤獨者多如岸邊的沙粒。盡管人們白天東奔西跑,參加各種活動,結交各路人傑,生活得不能不說熱熱鬧鬧。可世界就適如此無情,一旦從鬧中轉入靜,便頓覺失落,備嚐缺少知音之苦。
這是否也算是一種人生無奈的悲哀呢?即使是最優秀的人,也不會擁有很多摯友。摯友者,知己也。魯迅先生曾有言:“天下得一知己足矣。”
丁是,我就思索,究竟朋友多些好,還是少些好?“多個朋友多條路”,這是古訓俗見,似乎有理得很。可是,當我處在靜默之中,我倒更希望朋友少些。梅特林克有句名言:“我們相知不深,因為我不曾與你同在寂靜之中。”德謨克利特也曾說過:“單單一個有智慧的人的友誼,要比所有愚蠢的人的友誼還更有價值。”
寂靜有時能產生智慧。兩個寂靜的人,能夠產生加倍的智慧。
因此,我要說,當你擁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摯友,他就是你的世界中的太陽。
彥弟跟我要過照片,我沒給。
我也從不曾索要過彥弟的照片。在有一封信裏,我還對他說:
“你遠在偏遠的G市,也許我們此生此世根本不能謀麵。這樣也好,留在我們各自印象中的,總是理想化了的純美的對方。”
世事就是這樣,有些事必須永遠蒙著一展麵紗,不能盡皆揭開。貿然揭開了,失卻了理想中的神秘色彩,則會失去魅力的。
我承認,彥弟也承認,我們彼此心目中的對方,都是在帶有感情色彩的審美上,予以藝術的加工和重塑了。這其實已經不是本來麵目的我們個人,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能常常地把崇高的情緒傳達給對方,於不經意之間互相激勵著,使雙方都變得更趨高尚和美好,這不是樂莫樂兮的一件幸事嗎?
當著寂寞的世界上太缺少友誼之時,我和彥弟彼此在心中葆有這份慰藉,可謂人生的至高境界。
念及此,我真的不敢設想與彥弟見麵的情形。我是怕——怕他眼中的我跟他的美好想象全然不同,也怕我看到的他根本不符合我的認可——因而敗壞了我們內心深處的殷殷親情。
俗世意義上的交往,已無力承起我們之間這份海一樣深的摯情了!
彥弟到底年輕我幾歲,在這人生的微妙處,閱曆淺了一些。他想象過我的模樣、聲音、氣質、性格,我卻從未想象過我的彥弟是什麼樣子。我寧願什麼都不想,隻永遠地保留著遙遠山林中的那個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想我是對的。美應該是亦真亦幻的雲霓流彩,不應該是一幅定格的照片。照片是嫌太精確了。即使是精確到極致的美,也失卻了美的神韻。
如同大千世界既有鳥語花香,又有雨驟風狂一樣,人生羈旅之中,也不總是鮮花美酒。
有時,交友莫若不交。
你想,不論是出於神明的意誌還是命運使然,你的一顆心與另外一顆終於交合了,激蕩地跳在一起。可惜還未等你嚐盡其中的無限歡樂,神明就又把你們分開了。
這一種打擊,比起從不曾體味到友情的歡樂,更令人不堪。因為它已徹底打破了你內心的平衡,使你於烏雲散處,看到了一方藍天;可倏忽間,烏雲又遮蔽廣天宇。
既然你已看到純淨明麗的蒼穹確實存在著,便會為這方神聖的藍天永遠苦苦追尋。
彥弟來信稱,他做過一個惡夢:夢見我到了G市竟然沒有通知他。後來我們匆匆相見,隻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心之所夢,魂之所係。
在漫漫長夜裏,我的心有時也會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虩虩之感所攫住一一擔心失去彥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