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2)

他被觸動了心事。在他的天平上,重心已經一天一天地壓在自瑞這一邊,這一點,連他自己也不加否認了。和白瑞在一起.他們一扯起來就興致勃勃地收不住。天上地卜,海角天涯,京城逸事,同學親朋,心理學、社會學、民俗學、人才學、邊緣科學,弗洛伊德、畢加索、德拉克羅瓦、莫奈、肖邦,柴可夫斯基、拿破侖、希特勒、羅斯福、侯賽因、薩達特、貝京、田中角榮……,嚴海平覺得自己開闊得很,迅速充實了在鄉下八年間所拉下的空白。而與羅文佳一起,除了談談功課,大部分時間他都沉默著,受罪一樣地聽著羅文佳講那個乏味的黃土小鎮——他總想忘掉它,可是羅文佳卻總是使他想起它,撩起他往日的傷痕……嚴海平隱隱約約感覺到,他自己是個遊子,盡管“兒童相見不相識”,但到底“鄉音未改”,還是他那個社會圈子的一員;可是羅文佳卻水遠是個“獨在異鄉”的“異客”,不會與他今後的生活水乳交融的。特別糟糕的是,羅文佳的可塑性很差,的確有著白瑞所說的小地方人的劣根性。強死彈,比如為考語音學的事,叨叨了他兩次,兩人差點吵起來。嚴海平心裏已經明白,自己與羅文佳總有天會離異的,隻是日期的遠近而已。

想到這兒,他心裏就像針紮一樣難受:他一點也不怪罪她,而是恨自己,更多是痛恨十惡不赦的“四人幫”,這悲劇是根本不應該發生的啊——是畸型的時代使他們組成,又必將拆散這畸型的家庭啊!……

“你怎麼了,嚴?”蘇斯見嚴海平發起呆來,就坐起來,摟住他的肩膀,關切地問:“你最近,老在沉思,好像有什麼,心事.能跟我,一個外國學生.講講嗎?”

嚴海平低下頭,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抬起頭來,發現蘇斯還在看著自己,那眼光是清澈的、友好的。他想了想,慢吞吞開口問道:

“蘇斯,在你們國家,你與未婚妻解除婚約,會不會有人說你丟掉了‘糟糠之妻’,就是……患難與共,最早忠實於你的那個妻子?”見蘇斯不太明白,他就打了個比喻:“你看,你現在已經是個留學生了她呢,也許剛剛掃盲(對不起,我是打個比方).你是不是地位高就把她扔了?”

蘇斯端起肩膀,搖著那顆沉重的大腦袋,粗聲粗氣地說:“不,不,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家沒有,我的家,地位高,她看重的,是這個。現在,我要搞,半民化,她就,拋棄我了。”一席話說得嚴海平又出神了:我當初看中文佳的是什麼呢?現在我嫌她的叉是什麼呢?……他盯著蘇斯,苦苦思索道:我是不是也有這類問題呢?……

嚴海平雖然是個高幹子弟,從小是在舒適的環境中成人的。但近十年的插隊生活,使他看到了社會最下層的勞動人民的生活,對他人有裨益。他看不起一些紈絝子弟,痛恨他們與勞動人民格格不人的生活.斥之為“敗類”、“八旗子弟”、t。新貴”等等。有一年從鄉下同家探親,表弟騎著摩托邀他去兜風,上午進的新僑飯店,下午去的莫斯科餐廳,到晚上送他回家時,又把他強拉進和平賓館餐廳“歇歇”。這一歇,又叫了滿滿一大桌。他終於忍不住了,叫他與服務員商量商量,能不能退掉。表弟一聽,哈哈大笑起來,片鄙夷的目光望著他,揶揄道:

“你真單純得可愛透了,把老農民的階級感情學到家了。可惜這裏是北京的高級飯店,不是你那寒酸的黃土高原。”

嚴海平一聽火了,粗聲粗氣教訓道:“可惜你爸爸當年也是老農民,養出丁你這麼個島幹的兒子,真應該讓你去插插隊,讓你嚐嚐幾個月吃不卜一頓飽飯的滋味.過過連一把菜刀也買不起的日子,穿穿“補摞著補丁的衣服,住住和雞狗同室的屋子,再幹幹汗珠子摔成八瓣的活兒!”

表弟不敢響了,可是顯然不服氣,翻著白眼撅著嘴。嚴海平怒猶術息,痛心疾茸地歎遭:“你們這些人,太不懂得生活丁。”現在,自以為很懂得生活的他,麵臨著一個新的十字路口,竟也猶豫不定了。新的時代和新的環境.新的生活。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領千秋的“解放”學說,令人應接不暇的、各執一詞的“民主派”、“解放派”、“穩健派”、“正統派”的各種人物,紛遝而至,一股腦擁到這位黃土高原人(他自己對自己的戲稱)麵前。在這交織著五光十色的新的世界麵前,何去何從呢?有時候他甚至自問道:我是陳世美嗎?要是被人罵做陳世美,他哪裏還有臉去見陰山下的鄉親們呢?可又一想,羅文佳也絕對不是秦香蓮呀。再說,他與她離異,絕不是嫌貧愛富,而是沒有真正的愛情了。而愛情生活,不是大學生們目前最推崇的精神生活嗎,不是連社會學家都在為精神平衡辯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