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囑咐自己加點兒心。
進了辦公宰,一眼就看見我那張紅色的辦公桌上,擱著一封黑色的來信。素不相識的讀者,劈頭第一句便是:
“競想不到一個女人會有這樣高尚的境界。”
這是什麼意思?我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兒來,趕緊看了.一下四周,幸好沒人注意,就捂住嘴巴往下看。通篇倒全是頌揚的話,原來,是他讀了我的一篇散文叫作《女人不會哭》的之後.引發了知音難覓又終於覓到、不寫封信表達出來就難耐激情的一腔感慨。說實在的,這封信很打動了我,頓時使我淚水六萬丈,有種士為知己者寫的知遇之喜。可是反複推敲這第一句活,又總使我耿耿,差不多要叫山來:
“女人怎麼啦?女人就不能有高尚的境界?!”
真是冉偉大小過的奇談怪論!而更荒謬的,它竟是以真心實意的讚美為魚雁,走了許多路岡而是經曆了許多磨難,才千裏迢迢來到我麵前的。我一時思接千載,懸想聯連,一個沒忍住,扭頭將信遞給我的“搭檔”君。
君乃風度翩翩一學士。有高等學曆,有書香門第的教養,還有青春的新銳感覺,很棒的一個小夥子,算是人尖子裏麵的人尖兒。可是他看信之後,狡黠地一笑,小表態。隻用一根長長的手指頭,像敲打著靈魂一樣,敲著桌上的報紙說:
“女孩兒可千萬不能讀博士。”我問:“怎麼啦?”他人不咧咧地說;“讀成了不也就變成傻子啦。”
“哎呦——啞!”
那張報紙卜刊登著“中國女博士”專版,介紹了幾位傑出的女博士。其中有挺漂亮的女孩兒,秀外慧中,顯得叉聰明叉活潑又可愛,可是君竟口出這樣的胡言亂語,令我大為驚詫。又陣悲哀襲上心頭:連這麼年輕這麼優秀的知識分子,也還是這麼忠心這麼不二地追隨著孔老二先生,可見中國女性的前進之路,還有多少陷阱、斷層、培洋、埋伏和大地震在等著我們啊!
心裏覺得別扭,把頭扭向窗外,突然嚇白了臉:太陽已被封鎖在層層疊疊黑雲裏!五彩繽紛的菊花、玫瑰、一串紅、美人蕉、大麗花,還有香蕉、蘋果、大鴨梨,頓時頭也耷拉了,身子也蔫了,全都灰頭土臉的失卻了顏色。而楊樹、柳樹、槐村、桑樹、楓樹、銀杏樹、合歡樹、黃桷樹、梧桐樹,甚至包括鬆討和柏樹,所有的綠葉都正在“嘎嘎啦啦”地受著刑。肉眼都能看見的一排又一排黃顏色的蟲子,就像一隊隊凶神惡煞的憲兵,正獰笑著、囂叫著、心裏陰暗著、手舞足蹈著、得意洋洋地,強行往上麵塗抹著霸道的黃色……
“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對了,就這感覺。我想起簡愛小蛆的讖語,不由得心驚肉跳!不過還好,中午時分,當我騎著自行車,沿著二環路向北劍京大學奔去時,天上沒有下五十萬級狂雪,也沒有刮四百萬級大風。
這是北京最漂亮的一條路,曾經花了巨大的人力財力,大筒沿線綠化美化。我居心叵測地東張張,西望望,看了又看,瞄了又瞄,且標當然是每一棵花木,連小的也不設過。還好還好,甭管是什麼樹,也甭管是闊葉、針葉還是藤科,葉子的顏色雖然一色兒地黃了,但葉梗還堅挺,繃著勁兒地支撐著葉麵,像在不服氣地抗爭著。葉麵呢,也還平展,還有珠圓玉潤的光澤,不像是三五天就能幹萎枯卷掉下來。
我稍稍、略略、微微放下了點兒心.
我是去北大開會的,參加“婦女與文學”國際研討會。今年在中國做女人,可以不時遇上點兒小感覺,強刺激一下,就好比平時在家裏投什麼位置的二妞,一來了客人,她也就跟著變成了個人兒。已經參加了好幾同關於女人的會,也跟著出了兩本不用自己掏錢的女作家叢書,還接到許多關於女人內容的約稿函、電甚至電報——其實我覺得已無需再寫,全國的大報小刊,早已是“滿天風雨下西樓”了。這麼整天“女人,女人”的,可以說自我感覺良好得元以複加了吧?可是不,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怎麼還老是貪得無厭蛇吞象,老是不知足,老想拽住大街上隨便一個中國女人,問問“世婦會”給她的命運帶來了什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