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類書與題材慣例——以唐代七夕詩為中心(4)(2 / 3)

其餘眾常星,爛然滿四周。休咎必有證,君德修不修。

胡牛與女,不與眾星侔。乃知塵世人,配偶相綢繆。

……誰與倡邪說,誕謾不複收(張耒、魏了翁、朱之才、於石等人的七夕詩均見《古今圖書集成·曆象編·歲功典》之七夕部。)。

一個考據《詩經》,一個夜觀天象,最後都得出結論說牛郎織女的故事是虛假的,人們在七夕向他們乞巧、許願祇會是徒勞。朱之才、於石或許很有科學頭腦,但他們的做法總讓人覺得煞風景,不近人情,他們的七夕詩也一點沒韻味。

2.牛郎織女夜夜相伴

這一類七夕翻案詩,我們能追溯到宋之問的《七夕》(《全唐詩》,657頁。):

傳道仙星媛,年年會水隅。停梭借蟋蟀,留巧付蜘蛛。

去晝從雲請,歸輪竚日輸。莫言相見闊,天上日應殊。

末句“莫言相見闊,天上日應殊”說的是天上與人間的時間長度不一樣,地上是長長的一年,在天上可能祇是短短的一天。宋之問的詩句還沒有把這層意思寫得很醒豁。崔塗《七夕》:“自是人間一周歲,何妨天上祇黃昏?”(崔塗《七夕》:“年年七夕渡瑤軒,誰道秋期有淚痕。自是人間一周歲,何妨天上祇黃昏。”見《全唐詩》,7786頁。)就說得很明白了。“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這種說法也很古老,當宋之問、崔塗把它借來,為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翻案後,這種寫法在七夕詩裏就變得很常見。宋代李廌《七夕》:“人間光陰速,天上日月遲,隔歲等旦暮,會遇未應稀。”(李廌《濟南集》卷二。)韓元吉《七夕》:“天上一年真一日,人間風月浪生愁。”(韓元吉《南澗甲乙稿》卷六。)又《虞美人·七夕》:“離多會少從來有,不似人間久;歡情誰道來年遲?須信仙家日月未多時。”(《南澗甲乙稿》卷七。)嚴蕊《鵲橋仙·七夕》:“人間剛道來年期,想天上方才隔夜。”(《齊東野語》卷一九。)沈遘《七夕四首》之三:“經年天上怨參商,未抵人間一日長。”(《古今歲時雜詠》。)都采用了這一套路。

照這樣的寫法,原本是“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牛郎織女就變成了夜夜相守,於是就沒有了悲劇意義。牛郎織女的傳說被改造得很平常,沒有了傳奇性,他們的愛情故事一點都沒有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味道。喜劇色彩使傳說故事中原本濃烈的抒情意味變得很淡薄。這樣的七夕詩最多博人瞬間的一笑,卻產生不出“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度來”,“莫嫌天上稀相見,猶勝人間去不回”那樣的撼人心魂的句子來(參見《管錐編》,672頁。)。

3.織女無暇送巧

這一類七夕翻案詩,我們能追溯到羅隱的《七夕》(《全唐詩》,7601頁。):

月帳星房次第開,兩情惟恐曙光催。

時人不用穿針待,沒得心情送巧來。

後世也有一些詩人像羅隱這樣描寫七夕乞巧,例如南宋朱淑真《七夕》“天孫正好貪歡笑,那得工夫賜巧絲?”元代趙雍《七夕》:“今宵自有經年約,何暇閑情送巧來?”(趙雍、朱淑貞的《七夕》均見《古今圖書集成·曆象編·歲功典》之七夕部。)這些詩乍看新巧可喜,但細細一品,會嫌它們太輕薄。它們的意思都是說織女忙著和牛郎歡會,哪裏有心思傳授人間的笨女人針指女紅。輕薄的調笑消解了抒情的意味。

賀拉斯曾經說:“在一個題目上亂翻花樣,就像在樹林裏畫上海豚,在海浪上畫條野豬。”(《詩藝》,138頁。)本節所分析的這些七夕翻案詩,都比較失敗,有的迂腐可笑,有的輕薄可憎,難免被譏誚為“在樹林裏畫上海豚,在海浪上畫條野豬”。賀拉斯的話提醒我們:某一個題材所蘊涵的詩意的可能總是有限的。翻案詩不是不能作,但不能為立異而立異,以犧牲詩意為代價去追求立異以鳴高是不足取的。

以上我們以七夕詩的傳統為背景,考察了整個唐代的七夕詩。在這裏我們要對上麵的考察做一小結。

七夕是一個神話題材,緊扣著七夕故事寫詩,就無所謂個人經驗。而且把七夕作為神話來寫,很自然地就會借鑒楚辭、漢賦的寫法,用辭賦體堆砌一些古奧、華麗的意象,把這場鵲橋會寫得很鋪張。這是齊梁以前早期七夕詩最一般的寫法。這種寫法成熟得很早,《藝文類聚》和《初學記》裏收集了不少這種寫法的代表作品。唐初的七夕詩,沿用這種寫法的還很多。這些作品一般都出自宮廷詩人之手。這種寫法鑲金嵌玉、龍飛鳳舞,其風格與宮廷的皇家氣象特別相配,所以詩人們在宮廷宴會上應製時,總是愛用它。盛唐以後使用這種寫法處理七夕題材的,在近體詩裹是看不見了,祇有到詞裏和騷體詩裏纔能看見。

除了帶有神話色彩的賦體七夕詩,把傳統很古老的閨怨詩和七夕詩融合在一起,把南朝宮體詩的一些寫法和七夕乞巧詩融合在一起,這些也是唐以前七夕詩給唐代七夕詩留下的遺產。將閨怨融入七夕詩,經過唐代詩人的發展,成為整個七夕文學史上最普遍的寫法。

唐代詩人不僅繼承,而且為七夕文學增添了一些新質素。他們充分挖掘七夕故事與七夕民俗中所蘊藏的詩意,孟浩然將鄉愁引入七夕,柳宗元則在乞巧裏雙關入人世的詐偽。然而每一個題材中所蘊涵的表達的可能性都是有限的。七夕題材寫到唐代,漸漸地詩人們就發現很難在這個題材裏注入新鮮的感動了。一些力求新變的詩人,試圖通過否定七夕故事,或者對其進行歪曲解釋,來另闢蹊徑,但這些翻案詩,要麼失之迂腐,要麼失之輕佻,總不能構成優美的抒情詩。他們這些翻案詩在後世雖然也有零星的仿作,但後世的詩人更普遍地還是采用那些獲得過成功的慣例,更愛寫帶著閨怨味的七夕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