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來,東風勁舞。我起身告辭,表了謝意,水鴨佬卻怎麼也不讓我走,非留我吃鹵鴨不可。
點亮馬燈,紅紅的光點亮淒清的山夜。水鴨佬去給鴨喂食了。一個硬朗的老人,放一群鴨,守一水庫魚,幾塊菜地便組成了一個名士的世界。這當然是古典的詩意,王維或孟浩然等喝喝酒,論詩作畫,雖悠然南山但不免孤憤。而這個水鴨佬,半壺醉意一腔熱情,迎日送月,另有一番滋味。
“外麵下大雪啦,工地裏的人可凍傷啦。”水鴨佬拍拍厚厚大衣,說“過年了,還守著工地,真難為了家人。”我說:“你一個人在山裏,也挺寂寞的”。
“今天冷,山裏冷清些,太陽一開,砍柴的、修路的,都過來喝點酒。”水鴨佬朝山坳一指,說:“半裏遠的深山坳,就是以後的大公路,以後放鴨養魚的天地更大。”
說話間,幾盆鹵菜端上桌,一盆鴨心鴨肺屬內五件,一盆鴨翅鴨掌屬外五件,一盆鴨身,澆上紅紅的辣椒油,撒上細碎的蒜絲,我的舌頭便生出津津的唾液。“鴨子最營養的,不是這些,而是生鴨血衝水酒,比人參更補,工地人,每天早上都有人來喝生鴨血,壯胃健脾,吃了有力氣幹體力活。”水鴨佬說著,把一隻鴨翅膀夾給我,水酒冒著白氣,馬燈微晃,兩個身影在荒山綠水間作了知已。
雪在下,花瓣一樣的天使降臨人間。黑漆漆的深山之夜,空曠,神秘,茅棚裏的馬燈仿佛是夜的心髒。我想起泰戈爾老人的一句詩:大地啊,我來到岸上,我們是陌生人;來到你屋裏,我是你的賓客;離開你的岸上,我們是朋友。
弧形的郊外
郊外,與其說是城市的遺忘部分,倒不如說是青春隱匿的秘密。上饒縣城往北,饅頭一樣的山岡洶湧,鐵水一般的落日熄滅。上饒師範上饒縣分校就落座在這裏。光陰如此冷寂,仿佛一條冬眠的蛇,但終究會蘇醒,在青草稀稀的山岡上爬動,在夢的隧道裏爬動。事隔多年,夢境也是荒涼的—教室裏空無一人,坐在岩石上背詠古詩的那個人已經走路蹣跚。
三年的時光,是呈螺旋形向上飛速奔馳的,最後成為一個暗暗閃光的點。這個點會在某一天,漫延開來,像一滴墨水擴散在紙頁上。是的,這個點,有時是一張十八年未見而又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臉,有時是一個噩耗,有時是舊日記本中一行無法辨認的筆跡。當年的郊外,如今無跡可尋,那些時光已成一地塵埃。
而記憶中的上饒師範上饒縣分校,無非是兩座山岡,一片弧形的原野,一條病懨懨的羅橋河,四棟四層的樓房。
我的教室在教學樓二樓的西邊,我的學號是860024。我班上有四十八位同學,在臨近畢業的那個學年,高我兩屆的葉曉春因休學,轉到我班上,成為第49號學員。葉曉春是校花,我們都叫她東方美人。她身材高挑,臉闊圓潤,豐滿秀美,喜歡穿一件紅色的滑雪衫,語音中有點童音。但她是一個缺乏生機的美人,寡言少語。校園裏傳言,她因某事件而得了抑鬱症。1989年,她並沒有和我們一同畢業會考,但學校還是給了她一張畢業證。校長說,給她一個飯碗吧,她的飯碗比別人的飯碗更重要。1994年5月,我到她的老家下鄉采訪,在鎮的橋頭我碰到她。我幾乎認不出她。她發胖得渾身滾圓,皮膚白得沒有血色。她媽媽陪著她,一邊走路一邊打毛衣。她媽媽說,葉曉春沒有上班,在家裏休養。
上饒縣城那時隻有兩萬多人口,隻有南靈路一條主街道,水泥路澆到城鎮中學(現更名為縣二中)門口就斷了。城鎮中學離我學校還有三百米,整個春季,泥漿四溢。而校園也沒有水泥路,我們都穿一雙雨靴,“嘩得嘩得”,聽得耳朵發癢。
教學樓下麵的斜坡上,是一座簡易棚搭建的師生食堂。食堂有四個窗口。下雨的時候,我們排隊打飯,雨水沿著房梁滴進碗裏。地上是厚厚的、板結的泥漿,褲腳也是風幹的泥漿。但這些並不能影響我們的食欲。我們好像不是吃東西,而是打一場胃的保衛仗,每次都那麼全力以赴,直至完全勝利為止。
每個學校都有食量驚人的人,我的學校也不例外。我班上的李卿雨,個頭不高,愛打籃球,他的碗不會比我的臉盆小多少。他說,今天有點人不舒服,吃八兩算了。八兩是他每餐的最低點,正常的情況下是一斤二。吃早餐,他要吃二兩稀飯八個饅頭。食堂的饅頭是大饅頭,個個拳頭一般大。他一隻手抓四個,用兩隻手腕夾住碗,手往上一抬,稀飯就進了嘴裏。女同學中也有食量大的。某班的某某媛,是學校體育隊的,牛高馬大,臉瘦長,即使是大熱天,也穿一套藍色運動服。她吃炒粉要排兩次隊,一次吃六兩,得了個“一斤二”的外號。有一個學年,全校女生的鞋子丟失的厲害,不是一雙一雙丟的,而是一隻。校保衛科知道後,開始蹲守排查,一個月後,在某某媛的箱子裏,翻出四十多隻鞋,不同型號,不同款式,還有十幾隻胸罩。學校最終還是沒有處分她。學校解釋說,她不是偷,而是一種疾病,叫嗜偷症。
學校供應給我們的生活費標準是每月九塊八,實際標準是十五塊,被總校扣去五塊二。我學校的前身是湖村共產主義大學,有千餘畝的山地田產,學校就把山田的物產補貼到食堂裏。豆腐和蔬菜都是五分錢一碗,最貴的菜是紅燒肉,三毛錢一碗。像我這樣每餐四兩飯的人,完全可以自給。女同學還有剩餘,把多餘的飯菜票送給她暗戀的男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