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頭顱撞不碎河心的灘石。小木橋在洪水泛濫的苦夏,紛紛崩斷,如散架的孤舟。
熟稔的變為陌生。眼睛緊閉了窗欞。
風也破碎,雨也破碎,你的羽翎也破碎成絨絨蒼暮。
可你為什麼依然馱負無法解除的孤獨,出沒於夜的棚欄?
一盞盞為你而亮的燈,次第而滅。莞爾的微笑,將變成夜的偽足,捕捉你深沉的純潔。
風也泥濘,雨也泥濘,你的視野也泥濘成沒有太陽花盛開的秋境。
或許你已習慣了黑暗。或許你已明白,所謂黑夜是被陰謀染黑的白天。
睿智源於挫折坎坷裂變。你是夜的精靈,雙翼鼓脹生命的張力。
陽光封鎖了光明的出路。而你以流星的弧線劃出路的形象,以聲音的觸角探尋夜的方向。
荒原銅像
移動的沙丘似墳墓,不斷地向東方之域遷徙。朝聖的鍾聲寂滅於遠涉的虔誠。沒有路途,翅膀抉擇天空,鰭翳抉擇活水。
敲響夜的鼓手,在虛偽的版圖上宣告消失。流星。夏螢。誰能劃破主宰曠漠的峰巒疊嶂,誰就是荒漠的生命之源。
一幅海市蜃樓圖,誘惑了多少鐵馬,紛紛墜入冰河。孤煙祭祀長河落日。風沙襲擊之後依舊是風沙的襲擊。沙場秋點兵。豪歌的將軍,你看,是誰騎在曆史的馬背上,揮動神鞭,驅趕一群沒有尾巴的羊,在荊棘荒灘。
駝鈴。夕陽。胡楊樹。仙人掌。芨芨草。沒有花朵綴飾衣襟。
路,是月光的河床;腳,是天空的柱子。
脊梁塌陷。駝峰是夜的兩岸,駱駝挽著青鬃,踢翻峰巒,走出重重圍困的山影,瞬間的形象被夕光雕塑成永恒的銅像。
樹蔭
樹蔭如傘。
它隨便一撐,就撐出生命的內涵。一片清幽一片溫柔。愛,就是濕細的沙,鋪在傘下。
躺在明淨的沙上,是種幸福,看痛苦之鳥落在傘端,接受陽光精心的梳理。
走進樹蔭,就揭開了生命的謎底。
樹蔭就是屋的遮蔽。走進樹蔭,有歸宿的感覺抵達自己的心靈。
大地之燈
過年回家幾天,閑得無聊,我突然想去水庫走走。
路依山坳拐,忽左忽右,高高山梁墨綠了天空。約三華裏,斜斜的水壩攔截了一個澄明的世界。我差不多有十年沒看過這個水庫,釣魚、摸螺螄、坐竹筏已經是童年的回憶。
翻過大壩,但見碧水藍天,一群黃褐色的水鴨在水裏覓食。偶爾的一聲鳥叫,顯得傍晚更幽深、寒風更襲人。轉個山口,我便到了水庫後邊的荒地上。
水庫呈葫蘆形,一條小溪沿山壟飄出,像胸前的領帶。兩邊是油茶山,挖過的紅薯地翻露泥團,黃黃的,像大地掏出的五髒六腑。朝陽的坡地,搭個寬大的茅棚,茅棚的四周圈著蘺芭,供水鴨過夜、喂食的。一個矮老頭撒些穀殼,抬頭見一個穿大衣的年輕人,眯了眯眼,說:“是你啊。多年不見,進來坐坐,喝碗水酒暖暖身。”
我也認出,他是東村的水鴨佬,放了一輩子的水鴨喝了一輩子的酒。在這裏養鴨,這是神仙過的日子。我進了茅棚,大盆炭火的暖氣撲麵。棚裏麵是張架子床,疊了兩條鴨絨被。水鴨佬清清瘦瘦,臉色紅潤,把水酒燙在炭火上,說道:“你是闖世界的人,見識廣,談談外麵的新鮮事。”水鴨佬無兒無女,沒親沒故,與老太婆相依為命,從沒享過天倫之樂。快年關了,還守著一群鴨,怪寂寞的。幸好他是個樂觀主義者,爽爽朗朗,作了自由身,倒挺快活,我搓了搓手,脫下大衣掛在床架上,說:“現在難混,人精明了,過過日子還可以。”
水鴨佬算是吃了一輩子的水鴨飯。年輕時因頭小沒力氣,就替生產隊養百隻水鴨,記幾個工分,生活過得清湯寡水。從上村到下村,饒北河兩岸,一杆竹篙追趕浪穀浪峰的歲月身影,不覺間就老了。
冬天的傍晚,東風“呼啦啦”地拍打棚外的樟樹,細蘆葦在陰沉的水邊投下的影子像一叢淡色火焰,這裏的一草一木,隻偶爾在我的鄉愁中浮蕩。自實行承包責任製後,水庫一直空閑,除了放水灌田,沒人料理,廢棄在深山像一個暮色垂垂的孤寡老人。
在水酒裏衝了鴨蛋花,醇香溢滿竹盅,酒氣飄入喉嚨,吐出暢言歡語。我散了一支煙,問:“你現在家境怎樣?看你這麼樂,一定不錯吧!以後我退休,跟你一起守水庫。”水鴨佬喝了大碗水酒,亮開嗓門,說:“我在這水庫放鴨五年,每年兩千多隻,還放養三百多條魚苗,生活還是闊綽的。”
我在農村長大,懂得一鋤一鋤翻挖的泥土裏埋著多少艱辛和苦難,現在政策好了,大家使出渾身的勁,攢錢,找富門活路。水鴨佬見我若有所思,怕我不懂門道,又說:“光鴨蛋可以買兩萬塊錢,保得到飼料開銷。我老太婆有一手鹵鴨好手藝,鹵了四十多年的鴨,有是的經驗,肉酥酥的,骨頭都想吞下去,饞死人。現在,老太婆沒啥事,一天鹵幾隻,鄉裏有臉有麵的人,誰沒買過吃?”
一語點破夢中人,我還以為自己領工資,旱澇保收,不愁吃不愁穿,沒想到自己的收入還不如幾筐蛋。我說:“一天有百把塊錢的收入,也算村裏的一富呢!”
“村裏叫我帶老太婆去敬老院,享清福,但我謝了,趁自己動得,攢些錢。前年,村前的公路要拓寬,國家出了一大筆錢,為老區人謀事造福,我想了想,修橋鋪路是自己的事,就把兩萬塊錢的積蓄捐了出來。人老了,沒子沒媳,不花錢,死了又帶不走。”水鴨佬晃晃壺,一邊添酒娘衝水,一邊說,言語中有些豪情,又不免淒涼,倒讓我肅然起敬,竟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