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的掙紮於內心的(女人賦予我的大海)狂濤中,我彷徨無望。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塵世的觀察者。其實不然,我是他們的其中之一。我們根本不可能與生活抗衡,它是強大的氣流。我也學會普遍意義上的生活,泡茶樓,打牌,釣魚。“以前,我覺得你很癡妄,那樣很累。”前兩天,我的老鄉汪茶英在街上看見我,說,“看樣子你現在已經享受到了世俗的快樂。”不知怎麼的,我談到了俄羅斯的女神霍爾金娜,這個誤墜凡間的精靈。我說,高貴的人從來停止不了痛苦。
2001年10月20日我與蔡虹結婚。翌年4月23日,小女驄驄出生。我安臥了下來。她們,是生命對我的恩賜—我所有失去的,就是為了空出她們的位置。
卑微地活著,是一件美好的差使。
無人看見的城市生活
自行車過早地在我的生活中退休了,算起來已有十年。我用過兩輛自行車,一輛是鄉下教書時騎的“飛魚”牌二八車,車子是我大哥在鎮裏賒的,一百二十元的車錢,我花了三個月還清。過了一年,我進了城。尤少兵把他的“坐騎”送給了我。那是一輛二六車,用了兩年,但車架還是閃閃發亮的。尤少兵說,二八車笨重,騎起來像個販賣豬仔的人,二六車載女孩子比較優雅。真是可惜,我騎了五年,一個女孩子也沒載過,很是對不住好朋友的一番心意。在縣城待了三年,我又到了市裏。在市裏上班,但還是借租在縣城,每天騎自行車往返。直到1995年夏,我搬到一個叫秋的朋友家居住,才結束了這種鴕鳥一樣的生活。二六車也結束了它的裏程—我一直走路上下班。秋是搞攝影的,他也借租在此。
那是一棟三層民房,緊靠鐵路。我們住在二樓。一樓是一個搞運輸的租戶,三樓是房東一家。很長的時間裏,我無法正常入睡—火車聲滾滾而來,洪水一樣肆意,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它的熱愛。—穿過鐵路,大片大片的灌木翻卷,茅草漣漣,牽牛花一直鋪到火車消失的視野裏。尤其在秋天,墨綠和橘黃的色彩,堆疊在郊區這塊畫板上。薄暮餘暉,熔化在緩緩奔流的信江,天穹下墜。灰燼的,充滿回聲的,凹進胸腔的。秋天,乍看上去,顯得有點板滯。它美得如此簡單,一如人的本原。我經常吃過晚飯,到那片叢林裏散步。天空弧形,與不遠處低矮的荒丘相銜。火車經過,我看見一對對情侶,在晃蕩的氣流中,緊緊擁抱在一起。
暗房設在秋的臥室。它更像一個單身漢的展覽室,或者說,是一張布滿灰塵的靜物速寫:被褥還是下床時掀開的樣子,床架上搭著一件芝麻花的睡衣,幾雙舊皮鞋不規則地躺在床底下,寂寞而無辜,靠床的桌子上有撲克牌、洗發水、摩絲、寫不出字的鋼筆、掉了牙齒的頭梳,窗下是兩個紙箱,裏麵是衣服、褲子,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進門的右牆下也是一張桌子,有一個水盤,壓手裁紙刀,十五瓦的台燈。秋就在這盞燈下衝洗照片。我從他衝洗照片的張數,可以計算出他一天的收入—五寸的六塊錢一張,六寸的八塊錢一張,七寸的十塊錢一張,底片四塊錢一張。他在一座商貿城的三樓,租了一個小店麵和一個攝影間。他以照黑白照為生。他照片的張數,每個月都在減少,有時連續幾天一張也沒有,這有可能是生意越來越冷清,也可能是他根本沒上班,而是躲到某個人家裏打麻將。秋洗照片的時候,我就站在邊上看,他邊洗邊教我。真是丟臉,我一點也記不住—我對許多東西是極其笨拙的,怎麼教也不會,比如換保險絲,每次斷了,我都打電話叫電工來修。在暗房裏,我看著人在水中的相紙上,慢慢顯現—這個過程,和回憶沒有差別,甚至可以說,那是回憶的本質—駐足停留的瞬間,姿態是那樣的打動人心,在我們孤立無援時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