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綠的山巒在我童年奔跑。像一匹駿馬,在黑夜閃光。
“這個城市沒變,還是魚幹罐頭一樣。”消失了四年的欣如在國泰酒店的商務廳裏對我說,“不過說真的,我愛它,在這裏可以懶散地生活。在深圳,我就是一架掙錢的機器。”欣如、徐鋆、我,當年親如兄弟,在1999年,被生活猛烈的大風吹散。我說我不會再離開這座城市啦,一個人在一座城市生活得久,滿身都長它的胎記。欣如的臉依舊瘦削,右頰的刀疤包進了肉裏,露出崎嶇的縫隙。他個頭高,瘦得單薄,一年到頭隻喝酒不吃飯。我沒看過比他更愛酒的人。一次他喝醉了,在廁所裏睡了一個多小時,他老婆還跑到街上找他。他進入醉態,也不說話,又不嘔吐,直直的眼睛開始往中間擠,變成鬥雞眼。
徐鋆和我,中晚餐都在欣如家,偶爾曉波也會去。曉波看上去有些憂鬱,寬大棉紡的休閑服裹得他像個粽子。他從邊遠的水鄉逃避愛情的魔咒而暫時在小城棲身。“活得沒意思。我們去學英語吧。”他說,“我們總要在平靜的生活中尋找幾滴激情。”學英語就是看老外的毛片。他是極其善於在曼妙的情調中遊泳的人,經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又一副輕鬆的樣子。為了成就他浪子的理想,時隔不久,他成了杳無音訊的人。客廳比較小,黑皮沙發占去一半。我們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用小板凳當枕頭。出租帶子的小店在屋後的巷道裏,那兒有縫紉店、煎炸包子店、發藝廳,因位置較偏,人影稀疏。
對於愛酒者而言,找一個酒中知己可能比找愛人更難。酒是欣如和徐鋆友誼的黏合劑。徐鋆小我兩歲,他在離婚的那天中午,和欣如坐在朋友飯莊喝酒。他們心情好像很愉快,邊喝邊聊,氣氛一點也不壓抑,斜斜的陽光有些刺眼。那天喝了三十六公斤啤酒。徐鋆戴副眼鏡,留個平頭,穿件深黑的披風,酷酷的。他年紀輕輕就飽受滄桑,曆盡情感的磨難。“為了不受傷害,就不要投入真情。”多年後,我看到他,他變得成熟而豁達,飄蕩的職業經理生涯讓他曆練了人世的沉浮,他說,“這是命運。這座城市就是絞碎機,把我絞得七零八落,留下了我滿身的傷痛。我甚至不敢回憶它。”一些在我們內心死去(另一種活著)的人,終究化作鋒利的鐵釘,釘入心髒,再也拔不出來。我們打了麻醉液一樣活著。
我們都不想沉默於平凡的生活—另一種牢籠。掙脫是必然的。1997年初秋,欣如、徐鋆在廣場邊開起酒店,六百多平米,取名“狀元樓”,卷進全部家產。熙熙攘攘的客人加速了酒樓的死亡—欠賬多現金少,滾動不了。一年沒到,他們終日躲債,惶惶然,石頭沉入水中一樣沒入浩浩人群。
1999年夏秋季,他們先後逃遁去了深圳。並短短幾年發家。
這個城市成了我的孤島—假如我把茫茫人流看做海水,把樓房看做礁岩。我也理解了為什麼有人把城市比喻成沙漠。我把電影院當做我暫時的家—虛幻的景象、灰暗的背景、散射的光線、頹廢的臉龐,構成了(內心的)空城的底色。我突然發現,我多麼害怕一個無依的城市,它仿佛是巨獸的嘴巴,山洞一般陰森。
從我的窗戶往下看,是一條繁華的服裝街,間隔幾家藥品店、手機超市、大型快餐店、雜貨鋪。人行道擺滿了烤羊肉串、煮玉米棒、水果車、煎米糕。跪在地上磕頭的,是乞討的小孩;從夾克翻出相機兜售的,是新疆人;頭發梳洗得光彩照人的,剛從美容廳出來……我的樓梯口有一個小貨攤,賣些襪子、短褲、牙刷、鞋墊。守攤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她微微的虛胖,臉色菜青。通常她是我上班第一個遇到的人,正從四樓往鋪位搬物什,腳步蹣跚,氣喘籲籲,也是我回家最後遇見的人,看見她坐在台階上打瞌睡。如果我抱了女兒,她會說:“驄驄,叫我婆婆,我有糖。”她寡居多年,寂寞地從早坐到晚,街上流徙奔忙的腳步晃得她雙眼發花。過一個街口,一個賣頭飾的年輕女人迎麵叫賣:“便宜賣嘍!虧本賣了啊!”即使有人討價還價,她的吆喝也不會停下來。我作為路人都聽煩了,不知她身邊的人怎樣忍受。我幾次想問她,這樣叫煩不煩?我沒看過比她更黑的女人,皮膚像獼猴桃,聲音尖細,紮條小羊辮,戴副眼鏡。推車邊撐一把廣告傘—她的屋簷,夏天爆裂的太陽也沒有使她屈服,我確信她對命運充滿了熱愛。前兩個星期,她站的位子被蒸紅薯的人取代了,我突然有點想念她,我不知她為什麼離開自己運行的軌道,潛藏在另外茫茫的人海。毫不相知的人就這樣輕易地占據我心靈小小的空間,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又會被同樣消失的人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