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是那樣的低矮,油桐樹的白花在春天壓滿了山岡,咆哮的田野在它眼裏一片寂靜。時光在沉淪,言辭在沉淪。被無數人翻越的山岡,散發出墨綠的光芒,照耀著我們。假如後山是我們的額頭,那麼皺紋是一幅完整的路線圖。
午睡後的表情
【油菜花】:一群吹嗩呐的人,他們手中的黃銅,開花骨朵。你是否是其中的一個?四月的黃銅朝天,楓林的大道朝天。花朵中的重金屬,拍打大地,也拍打天空。大地為什麼如此沉重,故鄉為什麼是故鄉?吹嗩呐的人,為什麼一會兒是渾身抽綠的孩子,一會兒是枯骨嶙峋的老頭。
嗩呐聲是那樣的沉悶、寬闊、凝滯,像河流壓過。“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一個女子從田野抬起身,說。她邊說邊脫衣服,留下最後一件緊裹的綠裙子,仰起臉,跳起了舞。一群女子在跳舞。她們頭戴金色的冠冕,腰姿細小柔軟。
大地是流金溢彩的……讓我分辨不出楓林是異鄉還是故鄉。
【一個啞巴】:他的臉渾濁,一如眼神。他的額頭像一塊石料。他說,啊,啊,啊。他說,咩,咩,咩。他的嘴唇快速地彈動—“吱吱”作響的齒輪一樣,撕裂空氣,有粉塵,灼熱。他有五十多歲,他是個老單身。他早上砍柴,上午挖地,下午砍柴。他砍柴像個老師傅剃頭。他晚上沿著村街遊蕩,他像一件在氣流中飄移的舊衣服。他睡在他哥哥的柴房裏,蜷縮著身子,緊緊地抱住自己。
啊,啊,啊;咩,咩,咩。聲音是從地下爆發出來的(他的身軀和泥土沒什麼區別),在村莊上空炸開。我母親說:“他要說什麼呢?他每天要叫到半夜才停歇。”他不是說,他在叫。他的聲音把他從夜裏凸現出來,把他從村莊裏凸現出來。他是因為害怕被遮蔽,還是因為聲音埋在他胸腔裏致使他瘋狂?
他不知道他的聲音是噪音。他不知道他的聲音使村莊四處布滿恐懼。一個啞巴的聲音是我們的謎語。他在他的時間裏下沉,他被他內心的陰影所吞沒。
【一截繩子】:棕繩掛在油茶樹的丫上。它發黑,灰白色的黑,那是雨水的痕跡。它是一根長繩子的一部分。它是記憶的一部分—有人多年之後這樣說:“石灰窯裏做事的楊九,看到老婆和一個男人在家裏相好,一時想不開,拿一根籮筐繩,到油茶山吊死了。”它成了死亡的物證。
【六月書】:夜晚是堅硬的薄片,銀亮、鋒利,仿佛是一把飛旋而來的刀。它把饒北河切開,像饒北河切開大地。天空是一塊藍印花布,把夜晚包紮起來。“你不要告訴我,你為什麼離家出走。你也不要對我說你終究要去哪兒。”一個老頭借著燭火,讀手中的信。他已經讀了很多年—另一種自言自語。信是他自己寫的,遲遲沒有寄出。
“六月,後院的芝麻花開的特別旺,碎碎的、細白的,我守著它,就像我守著一個少年的成長。”老頭繼續寫信。他一邊寫信,頭發一邊脫落。
村野的喧嘩,是螢火蟲在叫,是露水在叫,是燭火在叫。漫長的六月在叫。
【景象】:從楓林到小鎮,要經過一片田野,一個叫塘底的小村,一塊甘蔗地。左邊是古城山,和連綿低矮的荒丘。右邊是饒北河和袒露的田野。一個人走下荒丘,不見了,一扇籬笆門在“啞啞”作響。一個人從河那邊走過來,麵容越來越清晰,也越蒼老。他每天來回地淌河。
走在去小鎮的路上,一會兒看左邊,一會兒看右邊。我經常去小鎮,用曬幹的白玉豆換半匹布,用木柴換鹽。我會帶上我的妻子和女兒,在路邊的攤鋪吃一碗清湯,用長長的白手巾擦汗。假如太陽還沒有下山,我會坐進茶棚裏,燙一碗茶喝。假如我還有剩餘的銀兩,我買一罐紹興酒回家,待待客人。
【吞咽】:一個叫大碗的人,喜歡端一個缽頭吃飯。缽頭是暗紫紅的釉色,比藍花碗大。大碗吃飯不要什麼菜,嘴巴張得像山洞,把飯吞進去。堆得高高的米飯,遮住了吃飯的臉。飯從碗裏淺下去,像從漏鬥裏淺下去。
大碗咀嚼的時候,有兩條青竹蛇在脖子兩邊爬動—青筋暴出來,嘴角的肌肉(其實是一層皮,鬆塌塌的)一直往下蓋,而臉上的肌肉(還是一層皮,燒焦了的麵片一樣)在收縮。他吞最後一口,突然睜大眼睛,銅鈴一般,整個胸部在動。他靠在椅子上,一句話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