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奶媽叫我住到她家裏去。她說,後山的鬼像兔子,到了晚上,又拱又鬧。她的說法是有根據的。五奶奶的小兒子那時還沒成家,母子住在一棟偏房裏。一天深夜,小叔點起馬燈,開了後門上茅廁。五奶奶有失眠症,隔了一盞茶的光陰,小叔還沒回房。她一聲比一聲響地叫:“兒啊,是不是吃壞了東西。”沒人應答。她慌神起來,跑到茅廁一看,隻有馬燈在晃。鄰裏的十幾個男人,打起火把,四處找人。我父親在東塢的一個墳塋,找到了小叔。小叔斜躺在黃泥上,用泥巴塞耳朵。他的鼻子流了許多血,眼睛糊了泥巴。他看不見人,“啊啊啊”地叫,手奮力地摳泥,指甲都摳爛了。我父親啪啪兩巴掌搧小叔,又打開褲襠,一把尿射在他的頭上。小叔“哇哇”地哭出來,口腔裏的泥漿噴射而出。
大家多說小叔是個陰氣很重的人,會短壽。事實上,他比誰都強壯,像窯裏的泥坯。他一餐能吃一斤飯一斤肉一斤酒,得了個“三斤頭”的外號。但陰氣的說法一直影響著他的婚姻,說了很多門親事,也沒成。後來上村的一個女子,見小叔勤快,主動上門說親。她是一個秕穀樣子的女子,蝦背,一生氣就哮喘,“哈呼哈呼”,什麼事也幹不了,但特別能生育。小叔轉軸一樣,再也沒停歇過。他早上砍了一擔柴回家,我們剛起床,就連夏天的中午,他也一個人去田裏幹活。他老婆每天要吃藥。楓林是梓樹遍布的村子,梓子不值錢,沒人要,小叔把柴刀捆在竹竿上,剃梓子。晚上,他一個人坐在廳堂,把梓子搓到籮筐裏,黑燈瞎火,邊搓邊瞌睡。他說,吃藥要錢,搓梓子已經三天沒上過床了。他老婆沒熬幾年,死了。她患的是心髒病。我們都為她的死而暗自高興,她是鎖在小叔脖子上的鏈條。但小叔並沒有因此而輕鬆地活。他搬到廟裏住,房子空著養老鼠。
奶媽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會用盤子端給小叔家。奶媽說,世上的苦何止萬種,沒娘的孩子最苦。奶媽是個信佛的人,初一十五,她會叫我拜香。她站在我身邊,微笑著,看我弓腰,跪地,把香插在爐上。
到了我有膽量上後山的年齡,我已經可以砍柴了。我們是結伴上山的,腰裏捆一把刀,手裏拿兩根麻繩。我們把一半的時間放在烤紅薯上—在地裏掏一個洞,生一堆旺火,燒出紅炭,紅薯放在炭麵上,再燒一把茅草,捂得嚴嚴實實。柴砍好了,紅薯也熟透了。薯皮會起泡泡,撕開,吃起來粘喉嚨。但我沒有去墳場的勇氣。瘌痢老六就敢,一個人坐在墳頭上唱歌,躺在碑前睡覺,手伸進墳窟窿裏捉蛇,還把經幡上的白紙戴在頭上,扮日本鬼子。
墳塋,在我的幼小的心裏,是堆積的塊壘。整個後山,彌散著一種陰森的邪氣。它是由墨綠的色彩帶來的—茂盛的狗尾巴草,蒼天高聳的鬆樹,墨綠是一團一團的,膠狀,起風的時候,湍急的水浪一樣洶湧,“嗡嗡嗡”的聲音儲藏在山塢裏,像把大海擠壓進水缸。它還是高高在上的—從後山,可以俯瞰整個村莊,屋舍平攤在饒北河邊,像一堆堆幹燥的牛屎。西塢沒有墳堆,但比東塢更令人毛骨悚然—夭折的或短壽的人,用糞箕或樓板抬到西塢,找一棵油茶樹,連夜埋了,做了培土的肥料。說不清是哪年,小學建在西塢,學校卻沒人守,課桌椅子,隔三岔五地丟失。雇了幾撥人,沒守兩天就走人,連工錢都不要。說,到了半夜,鬼到教室裏把桌椅翻掉。村裏膽子最大的兩個人,令林和老八,都五十多歲了,說要見識見識,鬼到底是怎樣的。睡到半夜,聽到隔壁教室的課桌嘩啦啦地翻倒,一個翻身爬起來,一看,課桌好好的,整整齊齊,嚇得魂飛魄散。
廟裏的老僧聽了這些事,說,鬼是髒東西,一泡尿就能讓鬼現原形。他把草席鋪在操場上,生了一堆小火,抱著破棉絮睡。到了半夜,課桌嘩啦啦地翻倒,他爬起來,一隻猴子被吊了起來。原來他在教室裏安了套子。後來,這隻猴子一直跟著他。老僧年輕時有一個妖精一樣漂亮媳婦,生孩子時難產而死。他到廟裏出了家。老僧說,這隻猴子是他的妖精變的,再也不會離開他。他給它穿了一件紅色的花肚兜,在村裏搖來晃去。
我十三歲,奶媽一家搬到了市郊區生活。奶媽是個文瘦的人,我的成長啟蒙得益於她,她沒讀過書,但她會講許多的童話和打謎語。鄉村所見的植物,如棉花、茄子、辣椒,她都能用謎語說出來。我記得棉花的謎語是:矮矮樹,青青桃,紅花去,白花來。我第一次到她新家,是我十三歲那年正月,雨一直沒停過。每天下午,她拉著我的手,提一個菜籃,去榨粉廠買米粉給我吃。奶媽在幾年前摔過一跤,落下腳疾。現在,我已完全疏離了楓林,一直在外。我隻有過年或過節,才回老家。
後山隻是一個簡單的山頭,但在我看來,它像一張床,最終,村裏的人都在那兒安睡。有墓地的鄉村是有福的,能夠讓人從小就聽見死亡的呼吸,死亡讓人獲得安詳。
我已經到了不再害怕墳場的年齡,對死亡也保持深深的敬畏。我懂得,一個亡靈的名字,不要輕易說出,也不要驚動他們在深夜的交談,讓守靈人安靜地打瞌睡,讓嗩呐蛆蟲一樣的叫聲埋在土裏。村莊也隻是我們出發或停留的一個長亭。我們在村裏生病,繁衍,勞作,有那麼一天,我們突然覺得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會扔下手中的鋤頭,撇下繁雜的人群,一個人到後山去,然而他並不孤單。後山是沉眠中的懷抱,我們被它一一接納。無論我們的一生是多麼幸福,或不幸,我們都將彼此忘記。我們一直以為自己認知了生,也認知了死,其實不是,是生和死經過了我們身邊,帶來了母親、血液、時間和真理,也帶來了昏暗、塵埃、痛和消失。書寫就這樣開始,也這樣結束。即使是結束,也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