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山河依舊、江湖依舊、人依舊(上)(1 / 3)

大楚鎮北邊軍與早先殺入北匈的征東邊軍早在去年秋末便結束了那場北境之戰,隻是這幾個月來,兩大邊軍並未急著撤出北匈境內,反倒是耐著性子將這草原之國最後的殘兵敗卒都趕殺的一個不剩,免得死灰複燃。

而在南境,白難帶著的大軍早已經攻破江寧城,現如今,南唐國土盡數歸楚,大軍尚未得歸,隻不過戰事已經落下帷幕。

大軍統帥白難,這位統帥在楚字大旗插在那城樓之上之後便再無蹤影,明擺著今後會成為大楚王朝之後一等一功勳武人的白發男人沒有選擇那份功勳,而是選擇不再出現在廟堂和沙場當中。

不過這場大戰,大楚王朝十二位王侯所剩無幾,四大軍侯更是四去其二,剩下的兩位軍侯有誰遞補其實是現如今大楚百姓最喜歡討論的事情之一。

不過最後塵埃落定時,還是實在出人意料。

華章侯領著征東邊軍殺入草原深處,在北匈大軍尚未回頭之時,便攻破了那座北匈王庭,如此滔天軍功,足以讓其爵位再上一階,因此大戰落下帷幕之後,這位王侯便當真成為了王朝新軍侯之一。

另外一人也不是旁人,鎮北邊軍原本的主將鎮北侯,先有多年鎮守北疆之功,後又有這場大戰的功勳在身,這一次成為新的四大軍侯之一,實在也挑不出毛病。

至於空出了的數位王侯爵位則是有許多戰功卓著的大將軍遞補,唯獨一人,在聖旨傳到軍中之時,不屑一顧,甚至拒不接旨。

鎮北邊軍大將林驍!

這位在當初那場大戰之中以萬人騎軍在大軍之中來回衝殺的無雙猛將,在接到聖旨的時候,並無一絲高興,反倒是神情冷淡至極,所謂的一將功成萬骨枯,他以往並無太過真切的感受過,可現如今,真是切切實實深有感觸,他麾下騎卒一萬人,大戰結束之後,隻剩下十數人而已,可以說若不是那一萬戰死的士卒,這王侯爵位,到不了他手上。

林驍心中有愧,所以並不接旨。

隻不過今日軍帳之中,衝進來數位邊軍士卒,人人持刀,看著那位身材高大的大將軍,林驍看著這僅剩的數位士卒,有些不解。

數位士卒之中,周太平不算是原本的騎軍老人,但後來加入這支騎軍之後很快就和這些士卒打好了關係,這小子文采好,又敢搏命,所以這些士卒都樂意和他紮堆,現如今數位邊軍士卒衝進軍帳,便是讓這周太平來開這個口。

看著林驍,周太平抱拳問道:“敢問大將軍,為何不接受封侯一事?”

林驍默然無語,此事邊軍之中大抵都知道的七七八八,又何必來問他。

林驍不說話,周太平便繼續說道:“敢問大將軍,是否覺得對我等士卒有愧?”

林驍點點頭,沉聲道:“這份軍功原本該是諸位共享,為何非要成就林驍一人?”

周太平朗聲道:“我騎軍士卒戰死一萬一千三十二人,死的每一人都希望將軍能夠封侯,甚至苟活之十二人也都希望大將軍封侯,大將軍可是為自己封侯?非也,乃是為我騎軍上下士卒而封,若是大將軍不做這個王侯,誰又知道我邊軍為中原百姓做過些什麼?因此懇請大將軍,為我等士卒而做這個王侯,以慰戰死袍澤!”

林驍不語,身後殘存士卒單膝跪地,異口同聲朗聲道:“求大將軍封侯!”

林驍重重點頭,但仍是不發一言。

靈運三年,夏。

鎮北邊軍大將林驍入陵安城,正式封侯,大楚皇帝念其衝鋒陷陣勇猛無比,以前朝那位舉世無雙的大將軍爵位賜之。

溫侯!

巧的是,那位大將軍也用戟。

靈運三年,秋末。

霜殺百草。

世道重歸太平。

有個年輕人在陵安兵部消去軍籍,帶著一袋子銀子緩緩南下,直往江南,這位稀裏糊塗參了軍,殺了南唐人的年輕人叫邱小樓,先是跟著大楚南境大軍將南唐人趕回了南唐,並且還跟著大軍殺進了那座南唐都城江寧城,甚至之後他還聽說這支大軍是要殺回北境的,隻不過好在後來北境戰事已經向大楚傾斜,因此大軍才放棄了北上的念頭,老老實實在江寧城駐防小半年之後,才被調回大楚,按照大楚律,一旦歸了軍籍,要想返鄉,都要先遞交卷宗,之後在陵安兵部拿到審核文書才行,雖說有些麻煩,但兵部對大楚士卒一向寬厚,不會太為難,甚至在給他辦理審核文書的兵部官員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要回鄉娶親的時候,甚至還破天荒的將兵部的一匹劣馬送給了這年輕人,免得這小子讓那姑娘等得太久,這年輕人撓了撓頭,沒說什麼,隻是牽著馬便轉身返鄉。

這次出門參軍,他一直覺得就隻有兩件事值得慶幸,一件事是將那些南唐人趕出了大楚,另外一件便是這退伍之後還有了一筆不少的銀子,其實更為重要的還是自己這一百來斤的身子啥都沒少。

兩隻手三隻腿,一樣沒落下。

年輕人很滿足了,因此在南下之後,一路心情都很舒暢。

星夜兼程,走了小半個月,才堪堪到江南。

實際上邱小樓要不是瞧著自己這匹劣馬已經是實在沒力氣的緣故,還能在快些,在臨近杏花鎮外的一條小溪旁,邱小樓停下來給這匹馬兒喂水,不急著趕路。

他視線所及,那座小鎮隱約可見。

或許是近鄉情怯,邱小樓走到這裏之後便有些邁不動腿了。

他看了看左右,有些無奈的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來,開始發呆。

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也就是這條小溪,他一人獨自在這條小溪裏摸魚,那個時候他還小,隻不過水性已經實在是很嫻熟了,因此一下午便能摸到不少,隻不過常常摸來的這些魚都並非是自己一個人吃,大多數其實都送了出去,小鎮百姓都有些怕他,隻是因為他從小便父母雙亡,怕他帶來黴運,可都不是討厭他,因此偶爾也會給些吃的給他,他能不被餓死,大抵源於他不想死,也源於這些百姓的救濟。

至於為何救過祝紅樓,那便實在是俗套至極了,富家小姐落水,窮小子救起小姐,最後小姐以身相許的戲碼雖然邱小樓沒有在書裏看過,但聽得不少,但那些故事的裏窮小子最後不管怎麼說,高中也好,還是其他什麼的,總歸都是出人頭地了,少有人和他一樣,打完仗就什麼都沒了,除了一袋子銀子,也就是一匹劣馬。

因此返鄉的邱小樓快要愁死了。

他不太清楚祝紅樓到底還喜不喜歡他,也不太清楚她會不會以為他已經死了,就已經改嫁別人了。

所以他愁到連進鎮的心思都沒有。

已到深秋,天氣微寒,到了黃昏之後,邱小樓鼓起勇氣牽馬進鎮,路過那座道觀的時候,已經空空如也,小道士和老道士都已經不見蹤影,他走進杏花鎮,看著那些光禿禿的杏花樹,有些傷心。

進鎮子的時候,沒有看到什麼人,邱小樓便越是不安,他先到祝家府邸不遠處遠遠望了幾眼,沒看到想看到的那道身影,站了一會兒,他便轉身往那條狹窄的巷子走去。

剛剛踏足小巷,便聽到有人喊他。

“邱小樓!”

這聲音又清又脆。

牽馬的邱小樓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轉身。

有個女子站在遠處。

她看著邱小樓轉身了之後,便很快笑道:“我春天的時候就聽到說戰事已經結束了,原本以為你很快就要回來了,可是等了一個夏天,都沒見到你,於是爹就告訴我興許你戰死在戰場上了,回不來了,我不信,我爹就又勸我說,可能你是掙了軍功,現在已經是大將軍了,我雖然不太相信你會死,但想著你要是當了大將軍不回來了也沒什麼嘛,反正你都吃了這麼多年的苦了,好不容易享一次福,真要是不回來也沒什麼嘛,反正我等不到你就算了。”

說著算了的時候,祝紅樓的鼻頭微紅。

邱小樓張了張口,沒說出什麼來。

那女子擺擺手,仿佛要將所有不好的情緒都揮去,她輕鬆道:“好嘛,現在你也沒成什麼大將軍嘛,還是那個窮小子,真好。”

邱小樓走過去,有些不開心的說道:“不太好。”

女子捂著嘴笑,這個家夥,都會說這個了。

知道這個膽小鬼不敢牽她的手,於是女子主動牽起他的手,往那處破落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她問道:“你出了一趟遠門,不會就隻有這匹馬吧?”

“哪能啊,在陵安消除軍籍的時候,兵部衙門發了好些銀子,我想想啊,這些銀子不說多了,肯定是能把我家那小屋重新修過的。”

“咦,你還去過陵安,邱小樓,陵安大不大,有沒有三個杏花鎮這麼大?”

“大啊,這兩條街就有杏花鎮這麼大了,而且那個地方人很多啊,嘿嘿,漂亮的姑娘也很多啊。”

“邱小樓!!!”

“額,其實都沒有你漂亮。”

邱小樓忽然一本正經。等到祝紅樓點點頭這才鬆了口氣。他有些慶幸自己反應得這麼快了。

兩人走過一段距離之後,邱小樓忽然笑道:“紅樓,我其實很喜歡你的,很喜歡很喜歡。”

很簡單的一句話,算不上什麼情話,因此那祝紅樓也沒有什麼表示,隻是快要跨上台階的時候,祝紅樓就忽然淚流滿麵了。

邱小樓把她摟在懷裏,笑道:“哭什麼呢。”

對呀,哭什麼呢?

這本來不該哭的。

靈運三年,晚冬。

江南之地又下了一場大雪。

整個南國銀裝素裹,分外妖嬈。隻不過現如今的江南之地,少了許多買不起木炭的人家,少了許多三九天仍舊還要為了生計奔波的人們。

在今年初夏,那位注定會青史留名的宰輔大人提出辭官還鄉,讓朝野大驚,不過陵安眾朝臣看到這場國戰之後身子便每況愈下的宰輔大人,也實在沒有說出任何挽留之言,這位宰輔大人為大楚所付出的東西已經太多,誰還能要求他再為大楚做些什麼?宰輔大人離京之時,皇帝陛下率百官送行,雖然沒說什麼話,但人人都知曉,宰輔大人離京之後,這朝堂便該是有些新麵孔了。

不過從初夏拖到晚冬,宰輔大人總算是離京了。

在那位宰輔大人離京之時,他曾探頭看過一眼陵安,當著百官笑言:老夫總覺得自己會比陵安後老,卻遲遲等不到陵安老啊。

百官不解,但宰輔大人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等到宰輔大人離京數裏之後,這些百官才忽然想起,這位宰輔大人本就是陵安人,這般辭官之後要去哪兒?

還鄉?

何處才是宰輔大人的家鄉?

甚至可以問上一問,何處是宰輔大人的心安之處?

以往是陵安朝堂,那以後是何處?

哪裏會有人知曉。

宰輔大人的車架遠去,連帶著這位青史上注定會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那段大楚朝堂都走向了曆史的洪流之中,之後人人便都不可見,隻可翻書而觀了。

在那架馬車遠去之後,宰輔大人仿佛抽去了最後一絲氣力,他半靠在車廂裏,額頭白發在眼前飄搖。

他蒼老的麵容上滿是皺褶。

駕車的馬夫便是之前那位送宰輔大人南下去洛城的馬夫,他雖然看不到車廂內場景,可之前離開陵安時便明顯的感覺到宰輔大人已經油盡燈枯,之所以宰輔大人執意離京,似乎便是為了不讓百官見到這個樣子的他罷了。

他努力讓馬車走的不那麼顛簸,可再如何小心翼翼駕車,馬車都不可避免的有些顛簸。馬夫不知道想到些什麼,眼眶忽然有些紅。

車廂裏,那個老人早已經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陵安讀書人,甚至已經不是那個威嚴的宰輔大人,隻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已,他搖搖頭,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看向車廂外,他顫抖著問道:“我們要去哪兒?”

馬夫背對著他,輕聲回道:“宰輔大人還沒有說,自然是宰輔大人說要去哪兒,就去哪兒。”

老人顫抖的念叨著,“宰輔大人?宰輔大人?老夫不是大楚的宰輔了。”

馬夫似乎是很有些怕老人傷心,他平靜回答道:“宰輔大人一直都是大楚的宰輔。”

老人悵然一笑,不曾多言。

隻是低聲輕輕道:“花了半輩子為你們而活,真是很累的。”

這一句話,馬夫沒有接下去,因為實在不知道怎麼接。

老人笑著說道:“記得那些年的陵安,還沒有那麼多生麵孔,老夫朋友不多,也就那麼兩三個,師兄一個,孫老兒一個,嚴老兒一個,再算上小師弟,也就四個。可都說讀書人文無第二,所以朋友倒是朋友,隻不過還是誰都不服誰的。隻不過再不服,這孫老兒能及得上我?這嚴老兒怎麼及得上我?至於師兄,不過喜歡讀書而已,其他更是相差遠矣。可唯獨小師弟,才真是誰都比不上啊,或許他來做這個宰輔,大楚也不會死這麼多人。老夫和他鬥了半輩子氣,現在想來,還是不如他,真是不太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