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是始命披刜蠲疏,樹以竹箭鬆檉桂檜柏杉。易為堂亭,峭為杠梁。上下徊翔,前出兩翼。憑空拒江,江化為湖。眾山橫環,嶚闊嶚灣。當邑居之劇,而忘乎人間,斯亦奇矣。乃取館之北宇,右辟之以為夕室;取傳置之東字,左辟之以為朝室;又北辟之以為陰室;作屋於北牖下以為陽室;作斯亭於中以為中室。朝室以夕居之,夕室以朝居之,中室日中而居之,陰室以違溫風焉,陽室以違淒風焉。若無寒暑也,則朝夕複其號。
——《柳州東亭記》
步自西門,以求其墟。伐竹披奧,欹仄以人。綿穀跨溪,皆大石林立,渙若奔雲,錯若置碁,怒者虎鬥,企者鳥厲。抉其穴則鼻口相呀,搜其根則蹄股交峙,環行卒愕,疑若搏噬。於是刳辟朽壤,剪焚榛穢,決澮溝,導伏流,散為疏林,洄為清池。寥廓泓淳,若造物者始判清濁,效奇於茲地,非人力也。乃立遊亭,以宅厥中。直亭之西,石若掖分,可以眺望。其上青壁鬥絕,沉於淵源,莫究其極。自下而望,則合乎攢巒,與山無窮。
——《永州萬石亭記》
南絕水,有山無麓,廣百尋,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駕鶴山,壯聳環立,古州治負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類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四姥山,皆獨立不倚。北流潯水瀨下。
——《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
又西曰仙弈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宇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積於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眾。東西九十尺,南北少半。東登人小穴,常有四尺,則廓然甚大。無竅,正黑,燭之,高僅見其宇,皆流石怪狀。由屏南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臨大野,飛鳥皆視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枰於上,黑肌而赤脈,十有八道,可弈,故以雲。其山多檉,多櫧,多筼簹之竹,多橐吾。其鳥,多秭歸。
——《柳州山水近治可遊者記》
遊之適,大率有二:曠如也,奧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淩阻峭,出幽鬱,寥廓悠長,則於曠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則於奧宜。因其曠,雖增以崇台延閣,回環日星,臨瞰風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奧,雖增以茂樹叢石,穹若洞穀,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凡坳窪坻岸之狀,無廢其故。屏以密竹,聯以曲梁。桂檜鬆杉姬棉之植,幾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經緯之。俯入綠縟,幽蔭薈蔚。步武錯迕,不知所出。溫風不爍,清氣自至。水亭陿室,曲有奧趣。然而至焉者,往往
以邃為病。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噫!龍興,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曠也。而於是小丘,又將披而攘之。則吾所謂遊有二者,無乃闕焉而喪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處休。丘之窅窅,可以觀妙。溽暑頓去,茲丘之下。大和不遷,茲丘之巔。奧乎茲丘,孰從我遊?餘無召公之德,懼剪伐之及也,故書以祈後君子。
——《永州龍興寺東丘記》
《史記——天官書》及《漢——誌》有地長之占,而亡其說。甘茂盟息壤,蓋其地有是類也。昔之異書,有記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帝乃令祝融殺鯀於羽郊,其言不經見。今是土也,夷之者不幸而死,豈帝之所愛耶?南方多疫,勞者先死,則彼持鍤者,其死於勞且疫也,土烏能神?
——《永州龍興寺息壤記》
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有僧曰覺照,照居寺西廡下。廡之外有大竹數萬,又其外山形下絕。然而薪蒸篠簜,蒙雜擁蔽,吾意伐而除之,必將有見焉。照謂餘曰:“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眾山之會,果去是,其見遠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剪焉。叢葬下頹,萬類皆出,曠焉茫焉,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辟,丘陵山穀之峻,江湖池澤之大,鹹若有增廣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遺乎後,不可曠也。餘時謫為州司馬,官外乎常員,而心得無事。乃取官之祿秩,以為其亭,其高且廣,蓋方丈者二焉。
——《永州法華寺新作西亭記》
中國之西數萬裏,有國曰身毒,釋迦牟尼如來示現之地。彼佛言曰:“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曰極樂,佛號無量壽如來。其國無有三惡八難,眾寶以為飾;其人無有十纏九惱,群聖以為友。有能誠心大願,歸心是士者,苟念力具足,則往生彼國,然後出三界之外。其於佛道無退轉者,其言無所欺也。”晉時廬山遠法師作《念佛三昧詠》,大勸於時。其後天台頡大師著《釋淨土十疑論》,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鹹賴焉,蓋其留異跡而去者甚眾。
——《永州龍興寺修淨土院記》
今世有負其姓而立於天下者,曰:“吾門大,他不我敵也。”問其位與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猶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於號有以異於茲步者乎?向使有聞茲步之號,而不足釜錆、錢鎛、刀鐵者,懷價而來,能有得其欲乎?則求位與德於彼,其不可得亦猶是也。位存焉而德無有,猶不足以大其門,然世且樂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獨怪於是?大者桀冒禹,紂冒湯,幽、厲冒文、武,以傲天下。天下由不推知其本而姑大其故號,以至於敗,為世笑僇,斯可以甚懼。若求茲步之實,而不得釜錆、錢鎛、刀鐵者,則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驚於是,末矣。
——《永州鐵爐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