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中被她熊罵,麵紅耳赤,神情難堪,依舊強行壓抑,訕訕陪笑道:“是,是,一切皆是我的不好,你消消氣,莫要因此惱壞了身子。”陳青桐甚是佩服,暗道:“他鍾情這位悍女,對之殷勤有加。不想被她如此羞辱,尚能平心靜氣,唉,孟道長人品不好,但是這一點,我是遠遠不及他大度了。”
聽得方淩霜罵道:“沒用的東西,我這般罵你,你還是不生氣麼?好,好,日後見著無嗔老兒,我也可好好羞辱他一番,誇他養出了一個豬狗不如的徒弟。”罵聲連連,綿綿不息,先是針對孟中個人,繼而漸拓漸寬,涉及泰山一派,什麼“末流小派,不登大雅之堂”、“沽名釣譽,虛有其表”、“號稱民門,其實齷齪之極”雲雲,其間也提及了無嗔道人與無飆道人設下陰謀,挑撥流雲莊與鏢局爭鬥之事,以為“泰山派此舉,給江湖同道蒙羞”、“我堂堂崆峒女派,怎可與如此大奸大惡之派同流合汙”等等。
陳青桐一者聽得大為解氣,另一方麵,那也是暗暗心驚:“也不知這方姑娘受了什麼刺激,如此這般癡狂?”
孟中耐性再好,畢竟有限,臉色趨紅,由紅轉紫,再因紫變白,終於忍耐不得,一拍桌子,大聲吼道:“臭婆娘,你叫嚷什麼?再要胡鬧,哪裏還看見半分婦道?”
方淩霜猝不及防,被他唬嚇得一大跳,瞠目結舌,顫聲道:“你,你······”孟中怒道:“我怎樣?你再不可理喻,老子便和你分道揚鑣。”
方淩霜聞言,眼淚漱漱就流了下來,哭泣道:“我心情不好,是也如此,你,你也不知道體貼我一些倒也罷了,何必這般許訓我?要是訓我倒也罷了,又為何說道‘分手’二字,傷我心意?”
孟中臉色漸漸緩和,冷哼一聲,不肯睬她。方淩霜道:“好,好,你與我分手吧。我就此死去,也與你無幹,隻盼你念在昔日情份,每逢清明,便來我墳頭燒化一些紙錢、焚上幾柱香煙。”言罷,雙手便往自己的肚腹捶去。
孟中見狀,慌忙拉住她雙手,歎道:“你又說什麼昏話?我憐你愛你猶然不及,怎舍得離你而去。我若是無情,也就不會與你出來了。”陳青桐隻瞧得目瞪口呆。
他二人先前還爭執別扭,此刻又若恩愛有加,什麼泰山派的道士清修,什麼崆峒女派的森嚴戒律,似乎都已顧不得了。陳青桐吃著牛肉,心中暗暗詫異,他恐那方淩霜稍時又要惹是生非,不敢抬頭往她看去。隻是始終低著脖子,也甚是難受,便往窗外隨意觀看,旱柳低垂,雖然枯黃,但可見綠芽暴珠,暗蘊生機無限。
正在此時,聽得遠處傳來馬蹄之聲,由遠及近,漸漸清晰。孟中聞聽真切,臉色陡然變化,沉聲道:“不好,莫非他們追來了不成?”
方淩霜天不怕,地不怕,但乍聽此言,神情頓時惶恐無比,顫聲道:“孟兄,果真是他們麼?”孟中眉頭微蹙,歎道:“耽擱不得,此時無處可逃,且躲避為上。”霍然起身,拉起方淩霜,走得幾步,仿佛想起什麼,突然回過身來,當啷啷拔出長劍,寒芒一點,指著陳青桐的脖子,低聲道:“老頭,聽好了,若有人問你可否看得我們的行蹤,你切莫多事應答,否則休怪我劍下無情,必定取你性命。”
陳青桐麵色惶然,心中卻冷哼道:“你這卻怪了,明明有求於人,不說恭敬有禮倒也罷了,依舊還是這般的驕橫跋扈,讓人厭惡。哼!我偏偏不答應你,要告訴別人你二人的行蹤,且看你凶橫之下,又能奈我何?”
孟中接連吆喝得三聲,見他不曾說話,喜道:“原來是個老啞巴,這便好辦了。”遂不再理他,攜起方淩霜往柴房趕去。小肆老板正端著托盤出來,幾乎與他們相撞。
方淩霜一手捉住他的手腕,道:“這些酒菜都端入柴房,錢資加倍給你。隻是吩咐下去,你也好,店中的夥計也罷,皆不可說出我們的下落。聽好了,你隻說出一個字,我們便對你不客氣。
老板不知所以,手腕被她捏得生疼,駭然想道:“一個女子怎會有如此大的氣力,莫不是哪裏的女大王跑到這裏來了?”轉瞬思忖,頓時明白:“是了,定然是他們犯下了極大的官司,被衙門官兵追捕甚急。這些亡命之徒,膽大妄為,草菅人命,口中說著很話,下刀決不留情,那是什麼壞事都能幹得出來的。我一介良民百姓,可萬萬不能開罪他們才是。”心驚肉跳,於是連聲應允。一旁夥計也是滿臉驚駭,不敢多說半句。
不多時便看一群人從外麵進來,遠遠叫道:“裏麵掌櫃的,快替外麵馬匹添上一些草料,再上幾桌清淡齋飯。飯上之前,先奉上一些上好的茶水。”為首那人,身材高長,長袍飄飄,印有八卦圖案,背插長劍,紅纓垂拂,手中斜斜握著一柄拂塵,架於臂彎,其絲銀光閃閃,不留雜色,雙目左右看顧,神情頗似睥睨高絕。陳青桐一瞥之下,幾乎啊呀一聲,便要叫喚出聲來,原來此人正是昔日被他戲弄、泰山派的長老無飆道人。後麵跟著孔池與一眾小道士。
老板慌忙答應,道:“請各位道爺稍事等候,齋飯即刻備好。”催促夥計出去為馬匹添加草料,自己急忙奔入廚房,準備齋飯。
無飆道人在臨窗的一張四方桌旁坐下,孔池與另外一個小道士神情恭敬,於兩旁小心陪坐,以示照應伺候,餘者則另外挑了三張桌子。一時之間,屋內除了還剩一張靠內壁的桌子,雖然幹淨,但紅漆陳舊,頗似沾惹了灰塵,皆被填滿。
便在此時,外麵又是一陣馬蹄聲急,踢踢踏踏,漸漸傳來到門外,便聽得有人叫道:“師伯,此處看來還算幹淨,不妨就在這裏打尖歇息?”另一人道:“你看樹旁的那些馬匹,可是泰山派的?要不換上一家?”一個蒼老的聲音怒道:“胡說,為什麼他泰山派來得此地,我們崆峒女派就要規避?莫要說了,你我就在這裏歇息。”話音甫落,腳步聲雜,熙熙攘攘進來得一幫女子,年齡各異。
陳青桐一望,認得是崆峒女派的邱敏與袁琪,還有幾人雖叫不得名字,卻也麵熟,另外十餘人卻認不得了。便看邱敏低頭不語,怯怯站在最後。袁琪攙扶一位老婦人,走在最前,甚是小心謹慎。那老婦人拄著一根拐杖,雕刻龍頭,頗為猙獰,中間一道細痕,或能拆解,竟然與鳩盤鬼母所持兵刃相同無二。
陳青桐暗暗吃驚,轉念想道:“看來這位老婆婆,該是崆峒女派的重要人物了。”便見小肆老板擦拭雙手,將腰間做廚的圍裙解下,慌慌張張地小跑過去,躬身作揖,陪笑道:“唉呀呀,諸位客官,真是不巧,我這小店已然滿座,您看…”不及說完,便看一個年輕女子橫眉豎目厲聲喝道:“你這鄉人好放肆,見了我家的婆婆,為何還不殷勤伺候,卻在這裏廢話饒舌?”
老板被她莫名嗬斥,猝不及防,不由唬嚇得渾身一震,幾乎跌倒。他深吸一氣,按捺心神,見中央的老婦人麵容肅正,眼神淩厲,不苟言笑,頗有幾分威儀莊嚴,心中不覺槌起了小鼓,暗暗叫苦:“今日客人倒是來得不少,為何個個皆是凶神惡煞一般?”不敢得罪,訕訕道:“老太君,您也看清楚了,不是小人不接待,而是這裏的確擁擠不堪,若是勉強坐下,豈非委屈了您這金身大駕?”
袁琪眼睛一轉,笑道:“無妨,你把那幾個倚靠牆壁的壇壇罐罐收拾一下,再搬出幾張桌子,不久有了空地麽?是了,再將一張凳子撤了,換上一張太師椅,上麵鋪上厚重些的軟裘緞墊。”老板微微一歎,道:“如此使得?”偷眼往老婦人窺去,見她漠然頷首,遂吩咐夥計依言辦之。便看袁琪走到陳青桐跟前,抱拳一禮,道:“這位老先生,可否請你騰出這張桌子?我等人多,難以坐下。”
陳青桐不是那種為難計較之人,點頭答應,被老板千恩萬謝,引入柴房,慢慢飲食。孟中與方淩霜見他進來,甫然一驚,繼而躡手躡腳走到門旁,撥開一些簾布,透過縫隙往外窺探,但看不真切,唯有俯耳貼牆,細細竊聽。
便聽得有女子吟道:“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欄,微霜淒淒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陳青桐忖道:“這是李太白之《長相思》了。”細細品位,若何愜意。再觀孟中、方淩霜二人,猶然神情緊張,臉色蒼白。老婦人歎道:“萍兒念誦不錯,不過語氣還是太硬,不能表盡其中的濃濃淒淒之情。”咳嗽一聲,道:“有三分意韻耳。”陳青桐不以為然,暗道她過於挑剔,該是四分意韻才對。
另有一女子笑道:“師伯,那我這首怎樣?也是您最歡喜的太白詩,還請品鑒指點。”老婦人道:“好,好,你吟來我聽,隻是莫要克意,反倒生硬。”女子笑道:“我省得。”遂語音婉轉,悠揚道:“日色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陳青桐暗道:“嗯,這也是《長相思》,乃是詩仙太白的第二首同名詩歌了。”
老婦人道:“好,好,果然大有長進,日後你若有空暇,可指點萍兒一二也。”
女子喜道:“謝謝師伯垂教。”老婦人道:“你莫要驕傲,我尚未提出你的缺點。”女子笑道:“是,是。”老婦人緩緩道:“隻是你語音清脆,狀若百靈,卻不甚適合幽幽哀憐,念誦這般雅憂之曲。或是心情鬱悶之時,你的聲音稍能低沉,合當美韻。”女子搖頭道:“這卻難了,我但凡與師伯在一起,便開心無比,怎能鬱悶淒苦?”這一番馬屁火候拿捏得甚是準確,頓時哄得那老婦人哈哈大笑。
待她笑畢,又對那袁琪道:“美兒,你也莫要沉靜。飯菜一時不得上來,你何不沾詩一首,以為聊懷?”袁琪笑道:“師伯詩詞,乃是雙絕,我怎敢板門弄斧?”推辭不得,似乎莞爾一笑,道:“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花餘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字字珠璣,婉轉若水,清脆而不生稚,真是恰到好處。陳青桐暗暗稱讚,心道:“這是太白《長相思》之第三首了,被她誦來,若量身定做,妙不可言。”
卻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從屋外走了進來,大聲道:“一群女人聚在一起吟詩讀詞,玩弄風月秋情,果真比那一幫臭道士要有趣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