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桐心驚肉跳,歎道:“所謂世傳《八脈》的入門築基之法,原來是空中樓閣,凶險無比,真正樓梯,早已因為急功近利,已被刪除。”又將《白先生金丹圖》大聲朗誦幾遍,默記於心,細讀耶律青鋒為之的詳細注釋,笑道:“樓梯就在這裏了。”待一切熟忒,於是盤跌打坐,按捺雜念,凝神靜息,依法修行,那丹田內息依舊順延諸穴下行上溯,到得“膻中”穴時,依舊不前,若有阻礙。不過不似以前那般凝滯難受,闖衝數次不成,自行漸漸散去,再稍稍導引,歸入丹田,氣息融融,頗為舒適,四肢百骸皆精神有力。
陳青桐大喜,道:“這耶律先生雖是遼人,非也,非也,他祖上也是漢民北遷,果真是個博學****的大才之士。”
他從鍾梓玄學習“臥睡”、“坐睡”之法,不覺習得道家正宗內功,雖然粗淺,但基礎紮實,後被困藥屋,再修習《八脈心法》,本不能順利鍛煉,偏偏又遇上“毒砂掌”淳於玄,屢屢替他舒暢經絡,反倒有所進步。如今得到耶律青鋒遺物,受其遺惠,不僅看得真正的《八脈心法》全本,即那《指玄篇》,且字裏行間皆有心血注釋,哪裏行意,哪裏吐納,何時導引雲雲,莫不一清二楚,指點有加,自然事半功倍。不知不覺,半月過去,陳青桐功力大有精進。
歲月如梭,又一日,正午之時,陳青桐采摘疏果,便用這室內的粗糙廚具簡單整備一頓,填塞肚腹之後,在外麵平台悠閑散步一番,心想:“此刻天氣大好,我何必在石室之中修煉,便坐在這外麵,納日乘風,不也是極好麼?”心念如是,盤膝坐下,稍時便進入無我無妄,百念俱消之境界,運息數次,耳中若有轟鳴之聲,感覺“膻中”驀然通暢,那氣息滾滾泄下,過“鳩尾”、“中脘”,歸入丹田,腹中若有萬馬奔騰,燙熨不止,卻在不知不覺之間,打通了任督二脈。陳青桐大喜過望,又覺得雙手掌心隱約膨脹,“勞宮”之穴若有氣流湧出,漸漸滯漲,急切之間,隻想敲打什麼東西。他左顧右看,見平台一側生有一顆樹木,粗愈碗口,笑道:“樹兄,此地風景,不是高雅清淡,便是質樸水秀,隻有你太過調皮,偏偏生得枝節凹凸,不平不滑,有礙大眾觀瞻。我這便要打打你的屁股,以示小小懲戒。”走至樹旁,雙掌輕輕推出,隻聽得“哢嚓”一聲,卻將它斷為兩截。陳青桐瞠目結舌,半日不能緩過神來,待心神平複,方才喃喃道:“不想神功厲害無比。莫怪世上習武之人,皆有意尋奪《八脈心法》,要習練上麵的武功。”從懷中掏出《詮釋錄》,歎道:“你這寶書,能夠救人,亦然能夠害人。若是被我攜帶出世,也不知要在江湖之上惹起多少糾紛恩怨?罷了,還是將你歸還耶律先生,與他夫妻二人一並在此清修長眠,怡怡清樂吧!”
隻是石室通往石廳的重門早被封堵,哪裏能夠推得開來?陳青桐愁眉苦臉,思忖的半日,拍掌道:“這位耶律先生既然精通機關秘術,便不會在這裏麵也設有機關麼?”他長久在此,不曾打掃石室,也無意考究其中的細節。此刻四下查看,不多時,果真在角落窺得一個石碗,不能提,不能搬,遂左右旋轉,便聽得轟然動靜,石門果真開啟。陳青桐哈哈一笑,往外走去。
他經過繆鐵鷹的孤墳,心中不覺惻然,歎道:“你為了一本《八脈心法》,殺兄棄弟,枉負不忠不義的臭名,最後又因為貪嗔死於此地,實在是大大的不劃算。武功最高,‘會當淩絕頂’,那又能怎樣?你一輩子不下來麼?便是不下來,也不斷有人上去,要將你推下了,還不如安安穩穩過著快樂的日子,雖無功名利祿,也能歡欣喜悅。”撥弄機關,進入耶律青鋒墓室,移開棺槨大蓋,將《詮釋錄》小心翼翼地放置於白骨與石像之間。
陳青桐心中有些戚淡,長歎一氣,氣息吹在了書頁之上,卻看它漸漸銷化,俱成粉末,唯獨最後一頁若是年久油漆,偏偏剝落開裂,不覺大是奇異。他見裏麵露出一紙,先前未見,不覺愕然,上麵猶有字跡,遂展開來看,卻是耶律青鋒另外絕筆,說道他在此書之上抹了一層藥粉,百年不會失效,初時無恙,亦不損害紙張,又在棺內抹有藥粉。若是此書與棺槨接觸,藥效瞬間發作,書頁腐爛,無影無蹤。最後寫道:“君將此書歸還,可見是心胸坦蕩之人。棺下有繩索一套,君取自用,緣崖而下,過桃花林,越紅根橋,可出此境。崖壁紅石之處,切莫踩踏,否則出動機括,萬箭穿發,性命難保也。”陳青桐伸手在棺底摸索,果然拉出了一圈繩索,不由又喜又驚,喜的是得了繩索,能夠脫離困境;驚得是:“這位耶律先生好強的心機,我若是不來還書,豈非就得不到這下崖脫身的物什?假如自己按捺不得性子,將瓜果菜棚拆除,凝成蔓藤繩索,循壁而下,無意間踩在了紅石之上,豈非速死?若幹年後,再有人來到此地,便看見崖壁之上,被無數利箭插著一具可憐骷髏了。”
平台有一道土板,陳青桐每日在上麵刻劃一道痕跡,此番要離去,細細計算,卻有六十餘道,心中不覺詫異,歎道:“不想我來到了這荒崖古洞,不知不覺,便是兩個多月過去了。我入洞之時,外麵尚是寒冬季節,想必此刻外麵已然春意盎然了。”不敢耽擱,把腰間“昆吾”長劍解下,反插於肩頭,又將繩索縛在平台的一棵樁上,順著它攀援而下,但凡見著紅石,任它圓方,皆雙腿一彈,遠遠避開。不多時,便已來到了穀底桃花林中。此花四季不敗,若有枯萎,旁邊即有新芽萌發,朵朵看去,嬌豔欲滴。陳青桐行走其間,心中甚是暢快,繞過多少小道花叢,看見前麵一處溪流,上麵有一座小小木橋,不覺笑道:“想必這就是紅根橋了,越過此橋,便能出山。”
他走在橋上,無意間往下一瞥,見水中一個蓬發垢麵的漢子,暗暗驚詫,卻是自己困在洞中,長久不曾梳洗剃須,竟然變換了一副容貌,連自己也認不得了。陳青桐習得秘籍神功,一身內力已是天然深厚,寒暑不侵,伸手觸探溪水,也不感覺寒冷,於是升起一個念頭,暗道:“我何不就在此地洗浴一番?”左右覷看無人,便寬衣解帶,在溪水中洗去身上汙垢,再上得岸來,果真是神清氣爽,好不愜意開懷。
他嫌衣裳有味,思忖出去之後,不恭不敬,缺斷禮儀,索性將之悉數打洗,待撈起之後,便掛在樹枝涼曬,身子赤條條的,好似野人一般。不半日,衣裳盡幹。隻是胡須依舊,也削它不能,惟恐“昆吾”鋒銳,稍有不慎,胡須不能清除,反倒削下了自己的頜下皮肉,轉念一想,哈哈笑道:“男兒大丈夫,留髯蓄須,也是應該的。”
前麵過去,是山壁縫罅,二尺餘寬,側著身子勉強插入,斜斜行走。縫罅甚長,約莫過得兩盞茶的工夫,終於擠兌了出來。外麵一陣涼風吹來,雖然不似以往陰寒徹骨,也是掀起一片雞皮疙瘩,反倒更加精神。
陳青桐深吸一氣,道:“北國初春,花朵不綻,便是春風,也比江南更為水涼,真是不同。”見前麵鄉間小路,走來幾個農人,便上前打探,詢問得最近的一處城鎮,喚做清河莊,不過十數裏路程,便謝過告辭。陳青桐腳力甚佳,激動之餘,行走若風,引得路人紛紛側目。他初時不覺,待看得孩童嘻笑哈哈,奔跑追逐,驀然驚醒,不由滿臉臊紅,咳嗽一聲,緩緩歇下。路上聽得有老者道:“這是野遊的道士,專能捉鬼除妖。”心中暗暗好笑。
待到清河莊,陳青桐掏盡袖囊,隻搜得幾枚銅錢。他多時不曾吃肉,見街邊小肆,懸掛羊頭,還有吊吊臘肉,正是垂涎欲滴,滿是口水,但掂量著幾文銅錢,始終不敢進去。酒肆老板是個爽快人,見他在外麵徘徊猶豫,出來笑臉招呼。
陳青桐大為羞赧,喃喃道:“我,我錢不夠。”老板笑道:“我這小鋪開張不久,你是外地客人,正好添喜加彩,送你一頓又有何妨?”陳青桐大喜,猶在客氣,卻被他一把扯拽,笑哈哈地拉了進去。叫夥計端上一盤饅頭、一盤牛肉、一碗豆腐,又問陳青桐可寫得字,原來是開張求喜,欲求一幅大紅對聯貼在門前。隻是這莊中識字的不多,要到城裏去買,實在不便利。
陳青桐連聲應允,接過毛筆,在那一條紅紙上寫道:“向陽門第春常在。”
老板見之,十分高興,連道好字。其實他本不能辨識,隻是歡喜之下,殷勤恭維而已。陳青桐一揮而就,又在另外一條紅紙上書道:“積善人家慶有餘。”書罷,念於老板聽,又稍稍解釋一遍,無非春光明媚,喜氣洋洋,好人好心,必有好報雲雲。老板眉開眼笑,忙喚夥計將它貼上,自己又給陳青桐添了一道菜肴。這其實都是極其普通之對聯,被他拿來輕用罷了。
陳青桐吃得開心,聽見外麵聲響,走進了兩個人來,抬眼觀看,不覺驚訝。進來的是一男一女,那男子正是泰山派孟中,女子不是旁人,卻是崆峒女派方淩霜。二人神情緊張,不住左顧右看。那孟中看見陳青桐,微微一怔,繼而扭過頭去,狀若不知。方淩霜本也是見過他的,此刻眉頭緊蹙,一眼瞥來,冷哼一聲,隻是拍著桌子叫喚點菜。陳青桐靈光一閃,心想:“是了,我留起了胡子,樣貌多有改變,他們自然不認識我了。”心中暗暗奇怪,忖道:“他二人怎麼會在一起?崆峒女派素來不準門下女弟子與男子獨處共守,他們卻——”疑竇叢生,忍不住又往那二人看去,見孟中似是更為削瘦,神情亦然有些憔悴,反觀方淩霜,臉色紅潤。
老板遞上飯菜,方淩霜吃得幾口,眼睛一翻,罵道:“這是人吃的夥食麼?拿出去喂狗,再給姑奶奶重新做上一桌,多放些陳醋。”老板聽了,敢怒不敢言,想起生意人以和為貴,不便和客人爭執,於是歎息一聲,依言照辦。
方淩霜火氣老大,見陳青桐往自己這邊窺看,又把桌子一拍,喝道:“死老頭子,你看什麼?”她見陳青桐胡須蒼髯,誤以為他是愛湊熱鬧的老頭。陳青桐甚覺有趣,不由撲哧一笑。這一笑激惱了方淩霜,便看她當啷啷拔出長劍,遙遙指向陳青桐,厲聲道:“死老頭子,你笑什麼,莫非是嫌命長,活得不耐煩了?”陳青桐暗道:“她的脾性怎會如此火暴?若是讓她當了崆峒女派的掌門,前景堪憂。”懶得與之計較,低下頭去,自顧自吃喝。
方淩霜見他不睬自己,勃然大怒,氣道:“好,我在你身上刺上十個八個窟窿,看你說不說話?”就要走出,被一旁孟中按住,道:“霜妹,此刻不宜惹事生非。”他話音甫落,隻聽得“啪”的一聲,臉上已然挨了方淩霜一個耳刮子,頗為響亮,不由顫聲道:“霜妹,你,你······”陳青桐也是愕然,不知所措。
方淩霜臉色鐵青,怒道:“惹是生非又怎樣了?你怕了麼?別人知道的,說你是昔日泰山派掌門弟子孟少俠,若是不知曉的,隻看你如今情狀,還以為是畏手畏腳的縮頭大烏龜。”張口便是一番痛罵,言詞粗鄙不堪,難以入耳。陳青桐更是驚訝,心想:“數月不見,她如何變得這般潑剌無賴?不對,初次見她,她的脾性也極不友好,其時尚能按捺,卻不似此刻這般張狂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