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醉,一抹淺淺的餘暈暈染出正在天井旁擇菜的女子的健康氣色。長長的頭發挽成的發髻上鬆鬆斜斜地橫插著一隻玉簪子,姣好的麵容上盡是說不出的滿足閑適。一條長長寬寬的天青色棉布裙掩去了女子妖嬈的體態,唯獨青蔥似的玉指上戴的一枚鑲嵌著金綠貓眼石的戒指顯得與女子整體的樸素不太相稱。
這是戰火紛飛的年代裏少有的一抹安靜祥和之色,人世間所有的紛繁痛苦在這個無名的小鎮一如天方夜譚。仿佛這個小鎮已然被世人所遺忘,世外桃源一般隻會在自己的曆史軌道上一天又一天地重複著緩緩前進。
“影子——影子——”男人還未進入自己的家門,就開始扯開嗓子大喊著女子的閨名。
但凡旁人聽到這聲音,就知道必然是愛妻如命的康先生下班回家,急著想見到康太太。
整個小鎮都知道康先生與康太太的夫妻感情異常和睦,膠水似的粘在一起任誰也分不開。康太太雖說長康先生兩歲,但是康先生卻把康太太給寵上了天,鎮日裏千依百順著康太太。所幸康太太也不是那般撒潑放刁之人,除了平素裏不大愛搭理人,臉上的笑容也總是清水一般寡淡,倒也沒什麼可詬病之處。兩個人既似姐弟一般相互敬畏,又似夫妻一般情深如斯。盡管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突然出現在這小鎮上的,但是光是看著這對小夫妻男的俊女的俏,神仙眷侶一般叫人羨慕不得,就已經夠生性純樸的小鎮居民好一番憐愛。所以康先生夫妻在小鎮上生活了這麼些時日倒也平靜無波。
“阿君近日下班怎這般地早?”康太太聞得康先生的聲音,立刻放下手中的菜,就著一盆水輕輕濯淨了手,粗粗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妝容,便迎了上來。
她剛要為康先生取下圍巾,康先生卻是孩子氣的異常激動,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
“影子,我差不多知道父親大人在哪裏了。”康先生的臉埋在了康太太的胸前,溫熱的氣息刺激地康太太有點適應不過來。
“所以呢?”康太太不動聲色,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她將手從康先生手中抽出,取出一方帕子為康先生輕輕拭去了額頭的細汗。
“所以?所以我就可以帶著你去找父親大人了,然後我就能夠帶著你回日本見母親大人了。我們要在日本好好地生活,我會好好教你說日語,不會讓你在日本受欺負的。”康先生像個孩子一樣咋咋呼呼,竟抱著康太太轉起了圈,全然沒顧慮到康太太的神思恍惚。
康太太隻覺得心裏咯噔一下,像有什麼堵在了心口。她好想對康先生說點什麼,可是被抱著轉圈的眩暈感讓眼前的一切看起來都顯得那麼不真實。而她年紀漸長,皮膚漸糙,仿佛連耳目也不太好使,竟至於一下子暈在了康先生的懷裏。
“影子,影子——”
這是民國二十六年的深秋,一個浸透了無數人血淚的時間結點。
連陸筱喬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麼和眼前這個男人扯上關係,又是怎麼一下子成為所謂的康太太的。記憶仿佛隻給了她一個又一個碎片,卻忘了將這些碎片黏合到一起。而她苦苦糾纏在這些碎片裏,想要逃避,卻忘不了。
“帶我走。”那時候的她一身破碎的婚紗蔽體,眼神呆滯,雙腳浮腫,在即將要被一幫小混混淩辱的緊要關頭被一個男人救下。那男人身材高大,卻擁有一雙白皙修長的手。陸筱喬呆呆看著那雙手,眼神逐漸貪婪起來,竟至於突然衝上去狠狠咬了一口。血腥的味道立刻彌漫鼻腔,那男人卻隱忍著一言不發。他定定看著陸筱喬,陸筱喬也像鷹隼盯著自己的獵物一樣死死鎖住他的眸子。仿佛是另外一個女子在代替陸筱喬說:“帶我走。”
“好,我帶你走。我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她搭上了這個男人的手,爬上了這個男人的床,成為了這個男人的“妻子”。後來她才知道,這個男人中文名叫康君,原名叫三木康,是個日本人,本來在日本和母親妹妹們安逸生活。卻不料自己的父親因著軍官的身份派來中國作戰,被一個中國女人迷得神神叨叨,竟然要休棄了自己在日本的那些姬妾。這下子,縱然康君的母親再委曲求全,康君自己也坐不住了。於是他不顧母親的勸阻,苦學了漢語隻身來到中國。結果半途上和家丁失卻了聯係,也無法聯係上自己的父親,就隻好四處漂泊。後來機緣巧合竟救下了陸筱喬,卻也是貪戀著這個年紀略長於他的女子的溫存。為了治好這女子的神經質,也為了打探出父親的下落,他就暫且帶著這女子來到一處小鎮住下,自己在鎮上的小學堂謀了份差事。陸筱喬告訴他她叫“陸疏影”,他便喚她一聲“影子”。倒也像個夫妻的行事,隻是康君始終存著尋找父親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