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說——”老人堅持道,蒼老垂下的眼簾裏有某種讓沈竹晞退卻的神色,“你是不是還想著找到他?還想著有一日他能夠從雲端回到人間?沒用的,他已經死了,你替他長生不老,不死不滅,而他死在了你原本壽命的盡頭。”
沈竹晞眼前一黑,心跳停滯了:“可是我行走中州這些年,也恢複了一些記憶,就是想找他,我也不想做什麼,就是想為當初那一劍道個歉,隨他怎麼懲罰我都行……”若他死了,自己所欠的,豈不是在漫長的餘生裏,千秋萬載,都無法還清了?
史畫頤已經喘不上氣,但仍舊有一股精神支撐著,想把接下來的話說完:“擷霜君,我知道這些年,你變得越來越像他了,你會吹笛子,會使劍,會畫畫,你不是有意做的,可你確實從來沒在心底放過自己。”
她氣若遊絲,腦子也漸漸不清醒起來:“陸棲淮沒做過什麼惡事,所以他會轉世,可是這個過程很長,也許幾百年,也許幾千年,可能在中州的每一處……村野田家、富庶世家。我知道你想等,可我不希望你等。陸棲淮給了你長生,不是讓你用一生賠罪的。”
“我求你了,算我求你”,她驀地反手握住沈竹晞的手,因為用力太微弱,手很快就要滑落,卻被沈竹晞抓緊了,沈竹晞盯著她,心情激蕩,滿麵淚痕,“璿卿,你不要求我,不要這樣,我什麼都答應你……”
史畫頤殷切地看著他,渾濁的眼睛忽然亮起:“我要你,不要再刻意找回記憶,不要再等陸棲淮的轉世。”
這如一聲驚雷砸在沈竹晞頭上,他暈乎乎的,猶豫起來。史畫頤似是有些著急,佝僂著背縮成一團,哇地噴出一大口血:“求你,求求你……”
“我喜歡了你一生,可是那有什麼用,我是婉莞皇後啊。”她道,“但我希望你能自由。”
沈竹晞眼看她氣息越來越微弱,就要死在自己懷裏,不僅萬分慌張,一句話就這樣脫口而出:“璿卿,你別死啊!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你!你別死啊,你死了之後,當年的故人就真的隻有我一個人了。”
“我答應你,我求你,我反過來求你,你別死好不好?”他淚流滿麵,捉著手貼上女子蒼老鬆弛的臉頰,徒然地搖晃著對方的身體,還是漸漸感覺到臉頰上的微弱溫度逐漸散去,漸漸冰冷如霜了。
“好……好……活……”一句話就這樣從史畫頤閉合的嘴角悄然滑落,她竟是含笑逝世的,可是闔上的眼瞳裏卻隱約有閃光,這位一生攻於心計、韜略過人的婉莞皇後,死前是為何而笑,又是為何而哭?
沈竹晞跪倒在她榻前,無聲地吻了吻她的手,當作最後珍而重之的告別。他內心荒涼若死,蘇晏,陸棲淮,璿卿,每一位曾在他生命中打下烙印又離開他的人,竟都告訴他要好好活。
可是他們說了,卻沒告訴他,到底要什麼樣的活法才算是好好活。更沒有說,沒了他們的沈竹晞,又怎麼才能好好活。可是這既然是三位平生最重要的人的遺願,他縱然已經在人生的征途上不堪重負,仍舊隻能沉默往前。
他喃喃道:“璿卿,我行走過偌大天地,千秋歲月,才知道我們在初見時分,就已經被命運寫好了離別散場。”
在天明之前,沈竹晞靜靜跪在那裏看了許久,而後頭也不回地跳出窗子,踏入了耿耿欲曙天。
坊間傳聞,在婉莞皇後的葬禮上,有一個戴著麵具的青衫人倏然而至,橫笛而吹,在棺槨入葬時哀而不傷地吹奏一首悼亡音,為婉莞皇後送行。一曲終了,在禁衛反應過來想要捉拿他的時候,卻已經倏然而隱,衣衫一晃,就再也沒有出現在江湖中。
又過了許多年,甚至江湖中的人有了新的傳奇可傳頌,不再那麼津津樂道擷霜君、林穀主的時候,有一位青衫少年回到京城,在一間富庶的客棧中歇腳了許多日。
“店家,幫忙把這些紙燒了吧。”跨過門檻將要離去的時候,少年遲疑著攔住店小二,遞上一疊畫紙,那上麵是他這些年閑時信筆所繪,關於所有故人的回憶。他沒有刻意找過誰,可是他看過很多很多人,卻沒找到任何一個眉目相似的故人。
“燒成一縷青煙,送上雲端吧!”少年一拂袖。
那店小二剛要抬手接過,忽然拍了拍腦袋:“這把劍我見過!”他指著最上麵畫的祝東風,“就是這個有玄黃兩色劍穗的長劍,可邪乎了,劍自己會動!劍的主人是個年輕的黑衣公子,長得倒是不錯,可惜脾氣古怪又冷僻,不喜歡跟人講話,碰見來搭話的姑娘就一劍捅上去,這樣哪會有姑娘家的願意嫁他嘛……”
“可惜,那還是十年前的事,不過因為過於清奇,我倒是記得很深刻——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如今在哪裏……哎,公子?”店小二微微遲疑,看到對麵這個文雅從容的年輕人露出了震驚又叫人心碎的表情,身體顫抖,心中似是在天人交戰。
“無甚”。少年最終平定了翻湧的心緒,擺擺手,十分灑脫地轉身翩然離去,“隻要這人還活著,天大地大,總有相見之日。”
“公子,慢走啊!”店小二搖頭走進店內,意興闌珊,目光忽然定在地上。此刻,長風簌簌吹起散落滿地的紙箋,被少年遺落下,來不及收攏,店小二認得,這是數百年間傳唱不衰的一闋戲文《絳雪》:
“此生未老江湖岸,恨見許、作幽泉散;
他已複棲塵緣散,上謁金橋、下拜四觀;
我是耽耽紫陌朱顏事,一瓢三途倚玄元……”